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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书屋 -> 穿越小说 -> 乡土旧事-> 第二章 我的叔叔-余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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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的叔叔-余忠（三）
- 三十年前的中国是西方发达国家转移高能耗、高污染、高排放和低附加值产业转移的主要承接地。伊河沟村所在的县级市Y城很“幸运”地成为了此类产业的承接地之一，当地的经济也因此开始蓬勃发展，并在二十余年前就名列全国百强县。但GDP高速增长的背后牺牲的是恰恰是整整一代人的生命健康。三十年后，当初投身这些产业的年轻人大多已年过花甲，他们的大半生的时光都磨碎在这些有着刺鼻环境的厂房里，如一台机器般不知疲倦地在流水线上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年老的身体自然落下了大大小小的疾病。但他们毫无怨言甚至期待着这些工厂永远都有源源不绝的订单，不要有淡旺季，也不要停产倒闭，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都有收入，在他们眼里，赚钱养家糊口、供养孩子总是比自己的健康更加重要。
三十年前的Y城遍布大大小小的家庭作坊式的各类鞋品代工厂，尽管鞋业加工过程中所产生的的毒性气体使得车间内整日弥散着浓烈刺鼻味道，但这些车间里并没有安装任何通风换气或者空气过滤设备，老板们也不会给工人们提供任何的安全防护。那个年代，人们尚未听说过工人权益这样的词汇，全然不知自己其实还有和这样恶劣的工作环境抗争的权利。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叔叔在十几岁时就开始穿梭于各个这样的家庭作坊里搭班儿挣钱，而且这一干就坚持了三十年。曾经的作坊已逐步发展为像模像样的大型服装厂，而叔叔则收获了一具残病的身体。
对于叔叔过早的病逝，他的姐姐，我的姑姑毫不意外。和叔叔一样，姑姑也没有一技之长，而只有浑身的力气可以出卖，多年来也在这样的车间做着拼体力的工作。她目睹过太多上一秒还活蹦乱跳和她打招呼而下一秒突然倒地不省人事的厂友们的猝死。他们大多数死于长期吸入生产性有毒气体且长期超生理极限式的工作。而我的叔叔最终离世的原因除了不断恶化的滤泡性淋巴瘤，还伴有尘肺病、重度贫血和冠心病，所谓的积劳成疾也不过如此吧。
到了癌症晚期，叔叔的很多内脏几乎全部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坏死，医院不再收治，叔叔只能在家里绝望地迎接最后的死亡。临死前的一刻，叔叔痛苦地抓着我父亲的胳膊说：“哥，我难受！太难受了！”然后吐了许多许多黑色的血水，终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最后一次看到叔叔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寿衣，静静地躺在一块门板上。我壮大了胆子伸手摸了摸叔叔的耳朵想确认还有没有温度，又握了握叔叔的手掌，那宽大布满老茧的双手确凿变硬了。但心里总期待着叔叔或许并没有死透，还有打电话叫救护车的理由，可是奇迹一如既往地没有眷顾叔叔。
婶婶在收拾叔叔的遗物，我惊讶于叔叔的简朴，一辈子的衣服收拾出来也不过一个中型化肥袋那么多。婶婶挑出不多的几件像样点儿的好衣服单独装了起来。我在这些做陪葬的衣服里，发现了我上次买给叔叔的运动套装。那时叔叔的两条腿因为化疗开始肿胀，已经无法行动了，整日或者卧床昏睡，或者在门檐下静坐。我去家里探望他的时候，他穿着一条毫无弹性的劣质迷彩裤子，肿胀的双腿把原本宽松的裤腿充实地满满当当。我出门给叔叔买了两条最大号的布料柔软的休闲服，想着叔叔能够穿着舒适一些。婶婶告诉我，这么好的衣服，叔叔只在家穿了一次，担心弄脏，想着下次住院再干干净净地换上，我们都没想到叔叔最后连住院的机会都没有了。
葬礼上，我哭得悲切到大脑缺氧而发昏。不止为叔叔，也为这人世间参差的人生。我想到他不舍得穿的好衣服其实是很多人不以为然的日用品；想到叔叔一辈子不曾坐过高铁、飞机、不曾去过包括家门口附近在内的任何景点观光消遣；想到他融化在空气污浊的厂房里的一寸寸的生命；想到他因为担心儿子儿媳闹离婚而偷偷帮儿媳背负高利贷；想到他渴望活下来却因为担心家庭因他治病返贫而一次次拖延的治疗；想到他自我牺牲的一生最终也没有换来命运的善待而寿终正寝；想到婶婶抹着眼泪问我为什么命不讲理，好人不长寿？后来我突然想起多年前读到过作家史铁生的一段话，他说他不理解为什么老天爷要那么早把母亲接走，如果母亲能看到他今天的成绩，该多好啊！但转念一想，他明白了，一定是母亲太苦了，老天爷不忍心让母亲再受苦，就召她回去了。我想老天爷一定也不忍心叔叔在人世受苦了。
婶婶说她这几天又梦到叔叔了。在梦里，叔叔还是年轻的模样，他站在院子中间低头看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蹲在地上玩，不说一句话，就静静地看着。我想之所以会梦到这样的场景，或许因为这就是叔叔疲乏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短暂的轻松时光吧。也许叔叔只是想托梦告诉我们，他在天上过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