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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苑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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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殿中,厚重的药香也难以掩盖浓厚的血腥味。

陆阙只跟太医要了最见效的止血药,就将人关在殿外。

陈泠月意识混乱,她趴在软榻上,竹织的席面有些硌人。有人解开了她被血浸透的衣衫。取出箭头的疼痛令她昏迷中猛然蹙眉,难以抑制地哼出声。

但随即伤口火辣灼烧的感觉被丝丝清凉占据,溃散无力的心脉以肉躯可感的速度迅速恢复。

苏息丸的药性还在发挥作用,但不似此前那般霸道。单就苏息丸的药力,就像是一个老眼昏花的裁缝缝出来的粗躁针脚,只能顶一时。

一股股清爽的内力源源不断的输入,支撑着她肩背的手掌温厚可靠,只是见她快速好转还是稍有迟疑地收了手。

疾风挟雪吹翻帘子,激得她瑟缩一下,忍不住蜷缩身体,却被拥进了温暖的大氅里。

陆阙将人拥进怀中的动作十分克制,他知晓此刻内力孱弱,对她的伤痛并无作用,只将人拥着,免受偏殿冷风侵扰,待她神色好转,才将人稍稍松开。

他望着面具下发丝凌乱的少年,她闭上眼睛,女子柔美的姿态便多显现了几分。

烛火映照着她的侧脸,苍白的、干涸的,让人心生怜惜,连怨她自作主张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见她眉头还未舒展,他试着用内力为她缓解。

怀中人忽而伸手掐住他的胳膊,露出那双水灵的眼睛,说出来的话却不见温和,“再用内力殿下还想活吗?别死在我手上。”

他就知道,平日扮得温温吞吞,实则叛逆得很。

陆阙冷哼了一声,抖抖衣袖,离她远了些。她身上只罩了件外衫,没了陆阙挡风,冷得她发抖。

苏息丸药力还有半个时辰,背后的伤口逐渐愈合,但胸口闷着一股气,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钻,她直觉等苏息丸药效一过她会吐血身亡。

“与其担心本王,不如多担心一下自个儿。”

陆阙走到窗前,将窗子关得紧了些。偏殿不曾生火炉,只比外面暖和一点。陈泠月醒了,他更不好离得太近,干脆挡在漏风的缝隙前面。

“下一场比的是剑术,对面的阿尔普虽然不是师出名门,但常年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比那些花把式激进得多。”

陈泠月:……花把式……是说她的剑法?

陆阙瞥了眼她的脸色,嘴角几不可闻地翘了下,补充道:“就连纪崇这种不世之才,也曾经败在他手上过。”

陈泠月这才稍稍正色。

他就知道她心中不服,但他也理解,毕竟曾经是传闻中不出世的天才少女,无涯剑锋所指,只见月照山林,人影寂寂。

可惜,她早就卷入世间纷纷,也再不见无涯剑客。

陈泠月见过纪崇练剑,多年来除了出兵,寒冬酷暑,雷打不动。武将世家天资本就是常人不可及,更宝贵的是他的努力。

以前纪崇的剑法与她的总有些熟悉,大抵都带了几分江湖气。可经年累月做着陆阙的侍卫,而今让她再看,一招一式只怕再无花哨潇洒,更多是一击毙命的果决。

阿尔普能赢过纪崇,必然有过人之处。

难怪陆阙没让纪崇一起来,反而想自己上场。往常在战场上,陆阙惯用长枪,直到某次军中庆贺拿下关塞一处名为半月城的险地,她第一次见陆阙挽剑。

那是一种很聪明但又诡异的剑术,让敌人知道他看破了自己的招数,但他的剑又出乎意料的迟个半步。就像是一个断腿的人重新站起来,能走路但跛脚。

能让纪崇这个武痴心甘情愿给他卖命,他的能力应当在纪崇之上。

“殿下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可以选择继续或停止。苏息丸,本王已经找人在研究了,若现在停下……”

陈泠月摇头:“我自出山来总觉身不由己,如今殿下要我选,我又有得选吗?其实也是君恩沐下的手段吧。”

陆阙忍不住蹙眉,他何时这般不顾人死活还要打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了?

“若我帮殿下成事,也只求殿下助陈家翻案。”

陈泠月说出这话无悲无喜,只觉得心头压着的石头终于挪开了,“若我死了,这也算故人之托吧。”

陆阙:……这就开始交代后事了……方才还鲜活的少年提起陈家又变成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殿外脚步声急促,似乎是来看还能不能应战的……想来皇帝不想在团圆宴上处理那把诡异的弓。

陆阙面色又冷了几分。

他走近一步,冰凉的指节勾起她的下颌,逼她顺从地抬起眼睛。墨色的眸子仿佛一潭深水,他顺势压过了,遮住了微弱的烛光。

就算此刻有人推门而入,也看不到陈泠月的脸和半露的身体。

陈泠月只能后仰,他凑在耳边,呼吸扑在颈侧,只听他半是命令半是商量:“那就把阿尔普杀了。”

“杀了他,也算是一命抵一命。”

“好。”

陈泠月理好衣服,随着来传唤的小太监回到殿中。长乐宫中温暖如春,阵阵熏香熏得她头脑发懵,偏头痛似的疼法稍稍缓解,四肢又觉发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功力似乎能恢复九成,步态轻盈得似世外谪仙,就连毫无武功的文臣都能看出,陈泠月身上的不同。

她飞身上台,足尖轻点,水蓝色的绸缎如湖水微澜。她的对手也并不示弱,阿尔普重剑在手,寒光利刃,足见是淬血而生的好剑。

陈泠月想,她既然上来卖命,总有把剑借给她吧。往身后看,有没有御前带刀小侍卫有眼力介儿,结果空无一人。

……

原是怕打斗中陡生变故,连皇帝都换了个位置,周遭三四米空空如也。

面具之下,她有些欲哭无泪。

双拳怎敌重剑啊!

礼官也是个眼瞎的,就这样喊了开始。阿尔普像疯了一样挥剑而来,直指躯干那些致命之处。陈泠月只能尽力躲开刀刃,衣服上还是破了几道口子。

阿尔普显然占据上风,礼官这才看出陈泠月少了把剑,急忙喊停。阿尔普充耳不闻,连劈三剑,陈泠月旋身闪过,最后一剑直冲她面门而来。

她下意识用双臂抵挡,想象当中的剧痛并未出现,一柄长剑挡在身前。

借口“透气”在冰天雪地中待了许久的人,掠起的风息都是冷的。陆阙单臂横剑,挡下了阿尔普的攻击。

“说了切磋点到为止,招招致命又是何气度?”

陆阙皮笑肉不笑,虽是对着阿尔普说,目光却向背后的突厥使团剜过去。

陈泠月接过他递来的剑,剑身抽离,银光乍现。

“长剑霁光。”

台下有武将见此激动起来,“这是广安王殿下的佩剑之一!自平芜山论剑之后,殿下几乎从不用剑,还以为再见不到宝剑出世了呢!”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退在一旁的纪崇抱臂依靠在暗处铜柱上。

往常这个时间,他都准备睡下了。像他这样的武痴,每日就三件事:吃饭、睡觉、练剑。殿下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非要这把落灰的剑。

还要他亲自来送,纪崇打了个哈欠,被陆阙一个眼神瞪得憋了回去,

“困了就去外面雪地里滚两圈。”

纪崇立刻摇头,站直了身子。

“让你去公主府传话,带到了没。”

纪崇迟滞地点头,目光被台上的刀光剑影深深吸引。那剑招一看就是他的老对手阿尔普,至于对面……

看着身形眼熟,却记不得是谁。

不过那身湖蓝色的衣服……这不是府上的侍卫服吗?他警觉地扫了一圈陆阙周围人的脸,惊得下巴差点合不上。

“那是那个病秧子?哎呦!”

陆阙照他脑袋狠狠来了一下,纪崇这才安分。

纪崇一边盯着台上一边悄摸声说;“好古老的剑术,感觉是穷乡僻壤的野路子教出来的。”

一下子又说:“这剑怎么做到幻出三个残影的,太花哨了吧,本少当年也没这么烧包。”

陆阙:……“闭嘴。”

忽而间,纪崇眸色一亮,声音再低也压抑不住语气中的欣喜:“望月三式!”

于此同时,在人群中举着酒壶灌酒的人,愣住,连酒浇到身上都不在乎。

陆阙不断摩挲着指骨,“依你所见,此招式如何?”

纪崇摇头:“此三式是顶漂亮的江湖客的做派,杀招更是足以睥睨天下。可惜……小陈大夫内力不够纯厚,杀招只会自损八百……”

“学艺不精……”

陆阙:………倒也不是。

锃亮的剑锋映出面具下傲然的目光,随着桌台上的微弱烛火几不可见地轻颤。

陈泠月只觉得体内血脉横冲直撞,脑子快要裂开一样,耳边一直在重复那句:

“杀了他”

“杀了他,我就帮翻案……”

长剑几乎是续足了力气,弧光闪过、可笑的面具碎成两半,剑指眉心。

速度之快,阿尔普根本无从躲闪。

他几乎未曾见过这般快的剑,对面的少年似乎杀红了眼。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阿尔普手中重剑折成两段。剑锋点在眉心,皮肉、头骨然后是脑浆……她只要刺下,就结束了。

但很不幸,一柄长枪甩过,重重地打在她身上。

她倒在地上,像是轻盈的羽毛缓缓落地。她再也没有力气。她重新感受着经脉断裂,伤口裂开,钻心之痛让她像被扔在了冰窖之中。

一呼一吸之间是滚烫的热气,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她一人。眼前被黑暗吞噬,摇摇欲坠,只等她跌进无尽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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