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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苑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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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疯了?”

陈泠月见陆阙变了面色,竟生出一丝同感。

他决心赴死时,大概也是这样畅快。

总比拖着沉疴难愈的身体,找寻渺茫的希望来的痛快。

眼前舞姿绰约的异族女子薄纱掩住半面,露出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随着这急促地鼓点戛然而止,旋转的女子定在原地,完美收尾。

接下来便是讨彩头的环节,事发突然,陈泠月根本不给他回寰的机会。

礼官洪亮的声音悠悠读出:“为表两国交好,特由两国武士切磋为此宴助兴,由突厥武士……”

陆阙压下心中怒气,对上那双乌亮的眼睛。

他有一瞬晃神,初见时负剑而行的少女伴着月光闯进他的营帐,惹得烛影跃动。那时她刚从深山中出世,皎洁如月之初升,他只是望着那双清灵的眸子,又将手中的匕首缩进袖中。

饶是他久于塞北,也听说过,江南云和陈氏有一对双生子算得上人中龙凤,双子爱腰间佩环,双鱼首尾相接。

黑夜中她踏月而来,清贵优雅,玉环清脆,剑法灵动如青蛇入水又似仙鹤衔花。衣袂随着她轻盈的旋身而飞动,她手中剑法却并不像看上去花拳绣腿,不出半刻,闯入营帐的狼群接连躺在血泊中。

而她,白衣胜雪,不落血花。

那时她开口第一句是什么来着?

大概是:“喂,你就是那人说的,倔驴成精的那家伙?”

他那时只剩苦笑,是啊,非要夜宿狼群附近,不是倔是什么?

可惜,这般意气风发之人,自某一日起暗淡无光,仿若一颗明珠彻底磨去光亮的表面混入鱼目中。

直到此刻。

他感觉胸口发紧发麻,陈泠月的话仿佛几根针随时能把他心脏戳爆。

台上礼官诵读到他的称谓,他少有地庆幸名字前面的虚职够多,让他足够反应……

他望着面前穿着宽大长袍的少年,英挺俊秀,双眸仍旧清澈而坚定,他轻轻叹气,紧握的拳头一时泄力,面上竟也扯了笑出来。

指尖沾了酒渍,在舌尖舔舐,招来不远处的小太监取过一只半球状的东西,像半个葫芦瓢。然后,扔给了陈泠月。

金麟台上静默无声,皇帝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这边,颇具压迫感。突厥那边的使臣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礼官有催促的意味,又喊了声:“请突厥武士登台,请大梁武士登台!”

陆阙这才点头,“去吧。”

他望着那道瘦削的身影绕行至金麟台下,不知是否是知道了她用药后的心理作用,他觉得陈泠月身姿比往日轻快。

金麟台下铺设了一块四四方方的角斗场,围着粗麻绳铺着柔软的红毯,踩上去十分舒服。

陈泠月看到了她的对手,出乎她意料的,对面这人并无突厥人的凶悍威猛,反而身形高挑只比她稍稍健壮些。

她给腰间系上蓝色带子,又带上陆阙给的“葫芦瓢”——一个图了浓重腮红,扣了俩豆豆眼的面具。

而对面的面具也颇为诡异,两撇胡须贴在唇上,眼睛处有葡萄大小,额头中间刻着一株红色的花……光线昏暗她有些看不清。

苏息丸的药力正在她周身经脉中游走,那些曾经折断的、爆裂的、剜挑的伤痕如雨后藤蔓迅速弥合。

她有些受不住痒,靠在身后的铜柱上。

陆阙就在她不远处,他要为皇帝解释,为何与早朝时商议的不同。

那声音不卑不亢,让人无可质疑:“陛下,此人乃臣新得的护卫,为人忠勇。臣总忧心突厥使臣碍于臣的身份不能尽兴切磋,故特意选了此人。”

威严的声音自金麟台上传来,“准,”,皇帝仿佛挑起了兴致,又说:“胜者,得黄金百两。”

黄金百两换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她的命似乎又值钱了。

陈泠月伸出右手,那道贯穿手掌的刀痕还尚存细微的痕迹。

那是当初最深的刀痕之一,害她右手再无力举剑,而今……

突厥武士名叫阿尔普,只见他飞身上台。她尝试蓄力,脚尖轻点,身形如鬼魅穿行,与阿尔普擦身而过,站在了他身后。

……

好尴尬

许久没运过内力,还有些不习惯,一时竟飞过了。

阿尔普一愣,似乎觉得陈泠月在戏弄自己。不等礼官说开始,便一拳挥出去。陈泠月旋身后撤,速度之快连那一拳带起的风息都未曾沾到片刻。

还是经脉通达的时候舒服,这熟悉的感觉让她感动得忍不住在阿尔普周围飞来飞去,只躲不攻。时而出手,也只是推搡几把。

礼官趁乱慌忙念着规则:此番红方为突厥,蓝方为大梁,对决分为三场,第一场为气力对比,先出线者为下。

离角斗场四周有一米的地方有一道显眼的白线,只要掉出去,便输了。

陈泠月不断扰乱下,阿尔普有些脚步不稳,她趁机用力推了一掌,阿尔普后撤两步但很快稳住身形。

台上台下都只看得到阿尔普周围一到来去自如的残影,纷纷叫好,连皇帝都忍不住赞叹点头。

陆阙在台下都有些扶额,她倒是玩心不改。

阿尔普丧气得乱拳挥出去,全部落空,背后忽而传了一阵哨声,陈泠月稍有迟疑

下一瞬,她瞳孔骤缩,腹背像被巨石碾过,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不过还好,苏息丸的药力还在愈合她的身体,她几乎同一时间单膝撑地,滑动的身体堪堪停在离白线三寸之地。

她喘口气,低头看着膝下毛毯上那道凹陷。对面明明也不算威猛,为何有这么大力气。撑在地上的右手,几不可闻地颤了一下。

陈泠月腹部吃痛,呼吸艰难。

阿尔普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等她起来,即使带着面具,她好像还是看到了一张倨傲不屑的脸。

她刚要起身,阿尔普乘胜追击,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无处可逃。

她只能借着双腿反绞住他的臂膀,膝盖抵在他身前,发狠一般奋力肘击,阿尔普连连屈身不得已稍稍松手,她才得一丝喘息。

奈何她右手无力抵抗不了多时,那人只稍作缓和便冲上来,她一阵头晕目眩被扣着腰倒掼在地,下颌发痛,脑袋被按在地上一下一下磕在地上。

他一拳挥过来,陈泠月拼尽力气翻滚,堪堪闪开。

速度是她唯一的优势,她几乎同时闪到阿尔普身后,狠狠踢了一脚,但对方下盘很稳,效果不好。

阿尔普转过身,陈泠月矮他半头,趁机自下而上勾拳,屈腿,将阿尔普打退几步,借力绞上他的肩膀将人往后压。

阿尔普踉跄两步,试图掐住她的双腿将陈泠月摔了下来,却不想,着地的瞬间,她单手撑地,一记横扫,面前的男人直挺挺地倒下,头冠刚好越线。

“蠢货。”

突厥一方观战的使臣中有人轻飘飘喊了一句,身边其他使臣显然听到了,却也只敢皱皱眉头。

这一击陈泠月用了十足的力气,阿尔普似乎不甘心就这么轻易被撂倒,还想起来纠缠,却被一声慵懒随意的声音吸引:“胜负已定,蓝方胜!”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人寻着声音往去,见那人端坐台下,青衣玉带压不住那股狂狷孤傲。

他们突厥人向来只服胜者,陆阙在他们眼中,无疑是最值得尊敬的对手。阿尔普不再逗留,简单作揖后,便下场准备第二场。

陈泠月略带感激地望了眼台下,她确实有些乏力。

这一场比她想的艰难些,特别是那声尖锐的哨声……她的目光冷冷扫过突厥使团的席坐,几位年纪大的在交头接耳,方才献舞的公主正直勾勾盯着她看……

陈泠月弓身咳了两声,一股腥甜自胸腔涌上,她有些慌神,就着旁边侍从递过杯子漱口,勉强压了下去。

这苏息丸就像是作弊一样,方才打架时倒是爽快,也不知是怎么的,现在她觉得身上发热,心口有些发胀,脸上也烧的厉害,不过还好带着面具。

算时辰也才半个时辰,这药效比她想象地烈。

赢了比拼,陆阙似乎并不高兴,他偏过头去,并不理会她。

她松了松腰间的系带,稍稍松缓些就听礼官扬声道:第二场,射艺,两方准备。为公平起见,双方共三只箭,环数总和最高者获胜。

两军交战,除了赤手空拳,还要看谁的弓箭更准。突厥人习惯游猎,射艺精湛。

陈泠月随军迁移时,曾见不知何处的冷箭将战书精准地钉到营帐的木桩上。那力道之大,两个成年军人都要费些力气才能拔下来。

她射艺平平,其实此局有些为难。

阿尔普接过随从递过来的弓,见她在原地发呆,撞开她的肩膀走到起止线前。

陈泠月她看着那把被诡异花纹包裹的铁弓,觉得似曾相识。与陆阙毁掉的那把有些类似,却没有那般精致。

她手中是军中常见的木弓,胜在轻巧省力。

阿尔普有些挑衅地转着铁弓,甚至嗤笑了声。陈泠月只觉得好笑,不甘示弱地用突厥语回敬“手下败将”。

阿尔普显然不悦,大叫了一声,也用突厥语说:“你给我等着!只会投机取巧的狐狸!”

嘁,等下连弓都撑不动你就老实了。

连陈泠月自己恍惚,她许久没有过这般狂傲,胸口的灼热在提醒她,这可能是此生最后的畅快

尽兴而归,也不妄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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