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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满船哀唱似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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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近忠州,离县城南数十里的翠屏山上,闪出一碑塔,塔高数丈,在昏暗的阳光下,像一个幻觉中的人,站在高地,要去拥抱另一个幻觉中的人。苏轼苏辙望着这个塔,顿觉这个世界很辽阔辽阔,他们把自己放进了一个喜悦的轮回——一片虚空,把我收留。

那是“屈原塔”,船夫面对陌生人,仿佛说话太多要伤人心,只默默咕哝一句。那头颅便别向另一侧,一次次的目光要沉到水里。他那溜光的肩膀推搡着过往,那个塔不过是高一点的建筑,或收藏佛骨,或收藏佛经,相比足下飞身下坠的漩涡,连绵的坍塌,不值得更多地关注和诉说。

此离屈子故里秭归千里,塔在忠州,念就在忠州。“屈原塔”仰天长叹,山岗青青,故国再动。

“原不当有碑塔于此,意者后人追思,故为作之。”苏轼道。

“那追思的人,该是向佛一般的虔诚,背土,垒砖,塔修日月光辉里。”苏辙附和道。

兄弟二人,正瞩望屈原塔,探触屈子砥砺过的魅力与神伤,突然,一排排歌声旋转过河岛,千万支歌喉引吭高歌《竹枝》,声遏行云,响彻峡江河谷。

竹枝歌,踏啼之歌者,牵手踏啼,歌舞结合,一声三叠,相随和以“竹枝”、“女儿”声,铜鼓与短笛相伴,故称“竹枝歌”。

“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俚,乃写为《九歌》,到于今荆楚歌舞之。”

荆湘通脉,巴楚同源。刘禹锡道出了竹枝词与九歌一脉相承,如瀑布挽住诗歌,还原流畅和远方。

神的掌心捧着余烬和青烟,恐惧或不朽都怀上了飞翔的孕,越过楚水巴山,见到诗祖尹吉甫之子伯奇,“为后母谗而见逐,乃集芰荷以为衣,采楟花以为食。晨朝履霜,自伤见放,于是援琴鼓之而作《履霜操》”:

履朝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听谗言。孤恩别离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殁不同兮恩有偏,谁说顾兮知我冤。

伯奇苦,楚民卞和更苦!“因得玉璞,以献于楚怀王。怀王使乐正子占之,言非玉。王以为欺谩,斩其一足。怀王死,子平王立。和复抱其璞而献之。平王复以为欺谩,斩其一足。平王死。子立为荆王。和复欲献之,恐复见害,乃包其玉而哭荆山之中,昼夜不止。涕尽继之以血,荆山为之崩。荆王遣问之,于是和随使献王。王使剖之,中果有玉。乃封和为陵阳侯,和辞不就而去。作退怨之歌曰:

悠悠沂水经荆山兮。精气郁泱谷严严兮。中有神宝灼明明兮。

穴山采玉难为功兮。于何献之楚先王兮。遇王暗昧信谗言兮。

断截两足离余身兮。俯仰嗟叹心摧伤兮。.......“

直到有一天,那时屈原还年轻,一位身披薛荔、腰束女萝、清新鲜翠的女巫,登上高山之巅,透过层层迷雾,行走幽暗的林丛,找寻她的山鬼神灵时,屈原终于理解了,爱并非只是一种情欲,每一次的生命都是人性向那圆满之地的再一次出发: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一曲《九歌.山鬼》那最为生动鲜艳,原始神话才能出现的无羁而多义的浪漫想象与最为炽热深沉的个人人格与情操,融入十五国风曲调,清新凄艳,幽渺情深,而出以促节繁音,裹挟着远古的光芒,在一片雷鸣与猿啼声中,被屈子的嘴巴吹一口气,将神与人的边界推向后人的眼睛。

除去虚字“兮”,实为七言句,与竹枝词同。竹枝词最初诗体为七言两句十四字,句句押韵,歌则每句破四字和以“竹枝”,破三字和以“女儿”:

芙蓉并蒂(竹枝)一心连(女儿)

花侵隔子(竹枝)眼应穿(女儿)

山头桃花(竹枝)谷底杏(女儿)

两花窈窕(竹枝)遥相映(女儿)(黄甫松《巴渝词》)

后渐渐展作一二四句押韵:

门前流水(竹枝)白频花(女儿)

岸上无人(竹枝)小艇斜(女儿)

商女经过(竹枝)江欲暮(女儿)

散抛残食(竹枝)饲神鸦(女儿)

一座塔,只有足够遥远,才能听见高山的无言;一条江,在不断地下放中,积攒出那辽阔,以致苍茫的热爱与孤独。一首歌,千万人手在舞动,足在跳跃,仰面朝天招引、娱悦和指挥鬼神,唱出对年轻的愧疚,对力的怜悯,对美的同情,对善与真的绝望。猛然间,楚汉那些耀眼的光,已然音容不辨,那歌声和盘托出人世的欢喜和惊悚,却还是将两位青年吞下,奔流与起伏落向他们身体深处的倒影。

水滨击鼓何喧阗,相将扣水求屈原。屈原已死今千载,满船哀唱似当年。

富贵荣华岂足多,至今唯有冢嵯峨。故国凄凉人世改,楚乡千古为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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