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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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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第一滴透明的雨落在荀聆霁手背时,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缓缓地抬起头。

那干干净净延至天际的茶树海进入视线,不断地变暗,直到和渐暗的天空相融,变成一条温柔的线。远处是茶树,更远处还是茶树,最远处的茶树上有炊烟。

荀聆霁问:“我们到了哪里?”

“临安郊外。看见前面的炊烟了吗?今晚我们宿在那家如何?”

梁榭璟让手下都去闹荒的村子里送粮食,自己则和荀聆霁两人骑着两匹马带着一刀一剑,像江湖游侠那样独自赶往金陵。一路上两个人心照不宣没再提起那些悲惨的人,只一次借宿时,荀聆霁看似不经意问了句“你不会愧疚么?”

“我非常悲伤。”梁榭璟也看似不经意的回答了这么一句,但第二天荀聆霁注意到他看起来非常疲惫。

“你刚刚还说离金陵不远了,便不浪费这一晚了吧。”

“是不远,就怕这雨一会儿会下大。”梁榭璟看了他一眼,“荀兄可喜这雨?”

荀聆霁点点头:“我第一次看见如此澄净的雨。”

“是啊,你名字里就有个听雨的意思在。”梁榭璟忽然翻身下马,红衣翻动,意气风发,大声道:“那便让这雨下大些,让荀兄看个舒服,今日我们结结实实淋他一场。”

荀聆霁也下马,看小路两旁密密的茶树,雨越下越大,茶树摇曳,大面积的绿略显朦胧,每一棵茶树却都因为过度的干净而看起来那么清晰,荀聆霁伸手去轻轻拨弄那绿得灵动的叶,被梁榭璟制止:“不让碰的,别叫主人看见了。”

荀聆霁缩回手,看着那片叶的颤动。

“很美,对不对?以后还有更美的。”

“金陵比这里还美吗?”

梁榭璟摇摇头,直接扯了一把茶树上的叶子,一半塞给荀聆霁,一半自己嚼了。

荀聆霁:“你不是说不让碰......”

“有个地方叫乾垣,”梁榭璟打断他的话,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意思是天上的城市。城门到城中要经过许多门,最边上的一圈有茶园和田地,向里是平凡人家,虽没有富足的生活,但也算衣食不缺,可保温饱。城门后沿着一条河道而形成市井喧嚣,再一路向北,有一方明亮的湖......你可见过明亮的湖?”

荀聆霁苦笑道:“梁兄别打趣我了,站在梁水城门下,你可以一眼望到城尾,就如同城中人人的未来一般,哪有地方容下湖水呢?”

梁榭璟从地上捡了石子,用力地扔出去,石子飞到雨幕中,又远远地落下去,落在茶海中不见踪影,雨打茶树的频率也丝毫不被打乱。

“但我们可以亲手缔造,这明亮的湖。”梁榭璟轻轻地说。“它明亮是因为,你站在湖边,可以看到未来。湖边千家万家灯火通明,没有宵禁,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统治者会愿意听所有人的声音,你可以听见有人在说书,有人在高声吟诗,诗里书里可以有统治者的名字,没有任何避讳。有人在这样的声音中舞剑,想用这把剑割下边境贼人的头颅......我将大赦天下,而枉法受贿之赃官不在赦列,赦免那些因为死了好多年的祖宗而被困在那些边疆小城的人,再派军队到边疆杀敌卫国,让边疆成为一个风光壮阔还可以住人的地方。我要这世界上不再讲避讳,我希望没有人会面对上位者感到战战兢兢,我做的什么样就去让他们随意评说,不会滥杀无辜,不会迁怒于谁......”

雨真的变大了,荀聆霁看着那透明的雨,铺天盖地。

荀聆霁没有对他的话作出什么看法,却道:“说起边疆就是壮阔,而说江南的词句总是那么淡雅,没想到江南的大雨也能落得如此大气辽阔。”

雨那么大,梁榭璟的发冠却束得整齐,没有丝毫凌乱和倾斜,他气度不减地笑道:“荀兄你看,我说让这雨下大点给你看,它果真下大了,你听这雨声。你信不信,就是我们沿着这条路走上十几年,这雨一直下着,你都不会听到完全相同的两次雨声。”

荀聆霁没再说话,两人又回到了沉默,正视着前方,骄傲又有点狼狈地向前走。

梁水城是有雨的,偶尔在天空浑浊的再不能浓的时候,雨会落下,这常年刮风沙地方的雨并不干净,但是冲开了天空中浓重的黄,雨后是难得的让荀聆霁感到开心的一段时间,空气中浮着泥土的气味,地是脏的,可天是干净的。

“乾垣在哪里?”荀聆霁问。

“尚未建成,但我们正在前往乾垣的路上。”

“家父在金陵时未有过大成就,在梁水也没有过显著的政绩。你也不像自我介绍的那样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官,所以为什么是你来接我?”

梁榭璟愣了一下:“我以为你已经懂了我的意思。”

“我懂了,但为什么是我?”

“你以为,令堂如何看待金陵?令尊又如何呢?”

荀聆霁想母亲是厌倦了金陵的,只是他不知为何,母亲也常为他对金陵的向往而叹息,但多数时候,母亲是开心的,她从来不会抱怨在梁水与金陵天壤之别的生活。而父亲,他觉得父亲是想念金陵的,他拒绝和梁水的人建立情感,看书和下棋,都是和母亲,或者把那些看起来一辈子都用不到的东西教给荀聆霁。可对于他未出生前的金陵,对于有着父亲母亲的那个金陵,他们只字不提。

已经依稀看见人家了,在绵绵细雨中,梁榭璟一拍他那匹枣红马,马朝着一缕炊烟飞窜出去。

“让它先去那家提个醒,但愿我们到了就有热水。”梁榭璟骄傲地笑着,“你只知道令尊是个伟大的大人物就好了。”

荀聆霁想了想:“我可以帮到你吗?”

“其实此事已收网,也不需要你再做什么了。”梁榭璟感叹似的说到,“你不似其他的官家子弟,他们不理解我所言的‘明亮’。但你见过阴暗,所以当明亮来临之时,你会是最敏锐的那个。”

忽然雨就停了,被大雨击打麻木的身体恢复了感觉,荀聆霁感觉浑身湿黏黏的,但十八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舒畅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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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崇辕元年八月,一个少年平凡地走入江南烟雨,终止了连日的闷热沉重,一场雨落下,空气中弥漫着嗅不完的叶香,引出一个重回喧嚣的临安城街。

“临安在这里,金陵在这里。”梁榭璟的手指在手绘的地图上比划,“皇城在北边,后靠山,前有水,周边环寺庙和园林,山水、烟雨、茶园、城街,这儿都有。”

历经数场雨,现在他们坐在临安最高的茶楼里,看着雨水砸进窗边的茶碗里。

雨中的城街是朦胧的,从楼顶向下看,偶尔有绘着花的油纸伞过去,伞下隐约露出一点色调温柔的裙角。雨声和小贩的叫卖声混在一起,组成了黄昏时分喧闹而繁华的临安。

“金陵比临安还......”想到路上所见,荀聆霁一时不知道是否该用“繁华”二字。

“你一路上感觉不到吗?临安的另一面。”

荀聆霁沉默了,临安的另一面,也是着大璩盛世之中藏得深深的另一面。

大璩的另一面,是边疆小城的动荡颓靡,是繁华大城边郊的百姓苦厄,可确实是越往南走就越繁华,越往城中走就越繁华,那都是大璩,至今仍有着盛世之名的大璩,那些毁灭盛世的致命一刀尚未来临,多少人抓住时光要再痴迷这繁华几十年,但无暇再顾那些已然流落进衰败的普通人们。

“你真平静。”梁榭璟评价他的反应。

荀聆霁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只耳朵听雨,一只耳朵回到那个地狱般的村庄:“这一路上你像一位说书人,你先问我如何想象金陵,我说繁华你便让我看到它倾颓的样子,最后告诉我你想要改变这一切。听起来你像是要做夺权篡位的事,大璩两百八十多年,我不曾听过那样的人......”

食人肉了,他们已经开始食人肉了,荀聆霁感觉从那时起他就已经疯了,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画面,这一路上梁榭璟都没再次刺激他,可他走在乡野道路上时还会禁不住的瞥向两边,生怕有人抱着半截带血的什么东西窜出来跪在马前。沿着茶园走的那会他才休息半会,当晚留宿的人家夜半三更进了贼,那是个嶙峋的男子,跪在地上讲他的苦他为什么行窃,讲得绘声绘色,完了荀聆霁对着天空坐了一夜。

“我知道你很失望。”沉默许久,梁榭璟说。

“很多人是无所谓明不明亮的,他们只是想活着。你若在梁水生活几年,你就会知道这有多难,一个盛世的陨落,往往是从一城人的内心开始。”荀聆霁面上看起来情绪稳定,但他的声音在颤抖,“我以为金陵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万家灯火,安居乐业,可金陵城郊竟还不如梁水,与之相比梁水才是那座天上一般的城市。你想改变,无论是从梁水还是金陵,那都将是几百年的事情。”

“我早已做好了几百年的准备。”梁榭璟说。

“你是为了什么在做这几百年的准备?为了一个名号还是你所说的明亮的湖?”荀聆霁看着窗边的茶碗,偶尔几丝窗外的雨水落进来,刚刚那里只剩下半碗茶,现在那里满了。“你应该读过很多书,所以你不应该知道吗?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人。”

梁榭璟盯着他,良久,叹了口气,把那茶碗拉回来又向前推去:“临安的雨水,煮茶甚好,我叫小二来。再把这一壶饮完,我们要继续赶路了。”

“明亮是因为统治者的眼睛足够明亮,是因为我愿意去听所有人讲话。”梁榭璟在窗边摆了新的空茶碗,“我知道有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人,也知道有你这样的人,所以我趁新帝登基把你求回来了。而这朗朗朝堂之上,还有很多人等着你回来。”

小二掀帘而入,拿了那盛满雨水的茶碗又退出去。

荀聆霁拈起一块桂花糕,撞了下荀聆霁手上的那块。

“我们终能抵达乾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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