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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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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是纤纤,还是文俊,都没有上好下午的第一节课。纤纤委屈而愤怒,文俊却焦躁而不安。下课铃声一响,文俊就飞也似的冲出了教室,看都没看纤纤一眼。纤纤愣了一下,也随着文俊冲了出去。她预感到文俊可能会采取什么不利于她的行动。果然,文俊冲进了北楼,向校长室的方向跑去。哦,他去找校长了,他居然去找校长了。纤纤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他,大概忘了纤纤爸爸的职业了吧。

“纤纤!”从背后传来一个熟悉而清脆的喊声。纤纤回头一看,是雪妮。她比纤纤长一年,在高二的文科班念书,人长得并不漂亮,但有股文静的味道。可现在,她却急匆匆地向纤纤奔来,催促着说:“快!柳笛给章玉来电话了!”

“什——么?”纤纤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雪妮拉了她一把,焦急地说:“还等什么!柳笛刚才来的电话,指名道姓地要找章玉,而且听说有些急不可待了!现在好多人都赶到了收发室,你还不去看看?”

天哪!柳笛居然在这个时候给章玉打电话!这个电话来得可真是“时候”!纤纤的心中迸发出一阵狂喜,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在斗争中取得了优势。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柳笛居然打电话找章玉!看章玉还怎么解释他们之间的“清白”!她一把抓住了雪妮的手,大呼一声:“天助我也!”就迫不及待地向收发室跑去。

收发室的外面,果然被前来看热闹的老师和学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一脸的兴奋,仿佛在等着看一台好戏似的。许多人在压低了声音议论着,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喧哗和轻笑。纤纤拉着雪妮的手,硬挤到了里面。几声议论飘到了她的耳朵里,大都是说章老师和柳笛可能的确不清不白。纤纤暗暗得意,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是任何人也抹杀不掉的。如今,柳笛来了电话,这个事实就更抹杀不掉了。她开始暗中期待章老师快些到来,好让她从章老师和柳笛的对话中,抓到一些把柄来彻底地毁掉他们。

突然,她看到了文俊。他就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看到纤纤,他一脸的鄙夷和仇视。他悄悄挤到纤纤身边,低声地,却是冷淡地说:“我见到令尊大人了。”

“哦?”纤纤惊讶了,“我爸爸在哪儿?”

“他已经走了。”文俊冷淡的声音中竟有一丝压制不住的怒气,“我在校长室门口看见他的,校长正送他出来。”

哦!爸爸找校长去了!一定是为了开除章玉的事!纤纤的心里在唱着歌——章玉,我看你这次往哪里逃!她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忍不住问文俊:“我爸爸和校长说什么了?”

“我……没有听到!”文俊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不知是惧怕还是厌恶,“是的,我没有听到!我宁愿什么也没有听到!”

哦?他究竟听到了没有?纤纤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管他听没听到?即使听到了又能怎样呢?章玉本来就不应该教书!爸爸这样做,是完全站得住脚的!纤纤傲慢地看了文俊一眼,刚想讽刺他几句,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人群里冒出来:“看!章玉来了!”

这个声音并不高,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鼓内。那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和私语声刹那间消失了,收发室门口突然死一般的寂静。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教学楼的正门。果然,章老师在李大爷的陪同下,急匆匆地向这里走来。尽管脚步是急促的,但章老师的脸色却很平静,除了嘴唇有些发白,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他那份平静让大家多少有些失望。可是,人们还是在静默中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走到收发室门口,章老师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警觉地侧了侧身子,大概他也感到了那反常的寂静中蕴涵着一丝诡秘的气氛。然后,他走进了收发室,脚步有些沉重和拖沓。大家立刻又聚拢起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像鲁迅笔下看死刑的人们那样,等待着一台好戏的上演。他们坚信,只要章老师一拿起电话机,只要电话那头的柳笛说了什么带着情感的话语,章老师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肯定不会!

章老师终于拿起了听筒,用惯有的,平静而低沉的声音说:“你好,我是章玉!”

大家的心砰地一跳,脖子伸得更长了,眼睛里放射出急切的光,纤纤把身子向前探了探,似乎想看得更清楚,听得更仔细。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四周依然那样寂静。他们听不到听筒那边的话,也听不到章老师的回答。除了那短短的第一句话外,章老师居然没有说一句话!大家有些着急了。他们渴望听到一句话,哪怕极其普通的一句话,都可能在他们无穷的想象力的作用下,添油加醋地变成议论的把柄。可是,章老师竟连一个这样的“把柄”也没给他们留下。就连他的背影都是纹丝不动的,像凝固了的冰。纤纤觉得自己的手心都急出了汗,可章老师那握着听筒的手,竟没有一丝颤抖。难道,柳笛什么也没有说吗?难道,她们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吗?那么,柳笛为什么要急不可待地从BJ打来电话去找章老师?她疑惑地望着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也用惊诧而疑惑的目光互相询问着。终于,那消失了的窃窃私语声又渐渐在人群中传开了,并越来越大。就在这样的私语声中,章玉“啪”的一声撂下了电话。

这短促而清脆的声音,竟让那些私语的人们一下子静默下来。大家看了章老师一眼,又互相看着,目光已经由疑惑转变为失望。怎么?就这样结束了?怎么?他们乘兴而来,却要一无所获地扫兴而归?可是,他们真的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啊!章老师已经慢慢地朝收发室的门口走去,大家愣愣地看了他几秒钟,突然“哄”的一声解散了。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他们终于意识到,他们不可能从章玉身上,找到任何可供蜚短流长的资料。

只有纤纤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她无法解释心中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由极度的失望和挫败感交织而成的。挫败?是的,她又一次被章玉挫败了。她满以为这次能稳操胜券,没想到却又被老谋深算的章玉玩弄于股掌之中。在如此不利的条件下,他居然没有让她抓住任何的把柄!他居然又一次巧妙地逃脱了!他没有说一句话!他怎么可能不说一句话?似乎只能有一个解释——他不爱柳笛!他只玩弄柳笛!面对这个千里迢迢打过来的电话,他竟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无动于衷!可怜的柳笛!可恨的章玉!他玩弄了柳笛,如今又要玩弄自己!渐渐地,纤纤心中的失望被一阵愤怒和耻辱淹没了。她觉得脑子里如火一般的烧灼着,嘴唇咬得更紧了,牙齿深陷进嘴唇里。她恨章玉,恨透了他!章玉,一个社会上的瞎子,情感上的骗子,生活中的伪君子,凭什么一次又一次玩弄着她,挫败了她?凭什么在侮辱、玩弄、伤害别人之后,他居然不受一点点伤害和惩罚?不!他可以玩弄柳笛,却觉不能玩弄她韩纤纤!自己不是好欺负的!即使一次次的被挫败,她也一定要伤害章玉!一定要惩罚章玉!一定要让他的心灵,也尝尝受苦的滋味!

纤纤咬了咬牙,突然向教学楼跑去。她下意识地跑上了楼梯,向四楼那间小办公室的方向跑。跑到二楼的拐角处,她竟意外地发现了章老师。他正在上楼梯,脚步是极其缓慢而沉重的,似乎负荷着什么沉重的负担,但脸上仍然毫无表情。纤纤很快就掠过了他,来到了办公室的门前。

门如往常一样虚掩着。据说这扇门从不上锁,但却没有一个人敢贸然闯进这块“禁地”。可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纤纤,却顾不上什么“禁地”了,她一下子推开了那扇没有人敢轻易推开的门,旋风般地闯进了办公室。此刻,她脑海里只跳动着两个字——复仇!

可是,闯进办公室后,她才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任何一件可以用来复仇的东西。的确,办公室太简陋了,那暖壶,那钢笔,那墨水,那茶杯,以及那些作文本,都似乎不是用来复仇的工具。纤纤即使把它们砸烂了,也消除不了心头的一丝丝愤恨。她望着,寻找着。终于,她的目光落到了那盆茉莉花上。

茉莉花是栽在一个黏土花盆里的。此时,它已经过了花期,但还是保留了一份鲜活的绿。不知怎的,这普普通通的盆,普普通通的花,居然能让这个死气沉沉的屋子焕发出一种生机和活力。纤纤慢慢走到茉莉花的旁边,死死地盯着它,仿佛是在盯着一个多年的仇人。哦,这是就章老师最喜欢的茉莉,是他的心肝宝贝,是他在世上唯一钟爱的东西!据说,这株茉莉是柳笛送给他的。柳笛?章玉?纤纤觉得自己的心被刺痛了。如果不是他们,自己何苦受到如此的侮辱与伤害!这两个并不相爱而互相利用的狗男女,干下不知廉耻,肮脏龌龊的勾当,如今却让她韩纤纤受着侮辱和伤害!这世界还有公平吗?还有王法吗?纤纤越想越愤怒,她听见呼吸从鼻孔里沉重的发出声音来。她心中的怒潮淹没了一切,使她无法去想一想自己的思想中有什么不合逻辑的地方。此刻,她只想到了一点——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章玉摧毁了她的尊严和地位,她也要摧毁章玉最珍爱的东西!于是,她伸出了柔弱却冰冷的双手,抱起了那个花盆,准备把它狠狠地摔到地上。

可是,眼光一触到茉莉花那鲜绿的嫩叶,纤纤的手不知为什么竟颤抖起来。这真是一盆可爱的茉莉,那样纯洁而清新,娴静而动人。尽管没有开花,它却仍然在一派秋色中,绽放着浑身的活力和朝气。难道,自己就这样残忍地扼杀一条可爱的生命吗?自己就这样忍心摧毁它的清新和美好吗?纤纤犹豫了,犹豫得几乎想放弃。她把目光从茉莉花身上移开,无意识地注视着窗上的玻璃。玻璃上映出了她的脸,那仍然肿得高高的脸。蓦然,那火辣辣的疼痛又一次爬上了她的脸,并噬咬着她的心。这疼痛提醒了她根植在心里的那股仇恨,那恨意是那样浓,以至于淹没了她的怜悯之心。于是,她高高举起花盆,用尽自己的全身力气,狠命向地上砸去。

“啪”的一声,花盆粉身碎骨了,里面的泥土散了一地。但还是有部分泥土,顽强地护卫着那株可爱的茉莉。纤纤觉得心中的恨意还没有完全消除,她又从泥土中拔出那株被保护的茉莉,疯狂地摔打着,撕扯着,似乎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发泄她这一天来憋在心里的愤怒,耻辱,伤心和绝望。

可是,没等她发泄多久,一阵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就从不远处楼梯上清晰地传来。纤纤立刻意识到,是章老师上楼了!她的血管里掠过一阵恐惧,她想起了章老师在课堂上那豹子般发怒的样子。她知道,如果她不赶快离开,而是和章老师蛮干的话,那她肯定要挨一顿结结实实的耳光。尽管已经愤怒到了极点,纤纤还是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她匆忙仍下了手中那已不成样子的茉莉,推开门,飞也似的逃出了这间屋子。

不过,纤纤并没有走远。她隐藏在离办公室不远的一跟粗大的柱子后面。这里,她可以清晰地看到章老师的一举一动,别人却很难发现她。她微微探着头,这才发现,章老师刚刚走到了楼梯的中部。他还是那样,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不是因为失明,而是因为一种沉重的压力。他似乎集中自己身体的全部力量,才能这样平静而从容地迈开双腿。终于,他走到了办公室的门口。可是,他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摹地,他用手扶住了墙壁,头扑倒在手臂上,面孔紧紧贴在墙上,微侧着,正好对着纤纤的方向。

刹那间,纤纤怔住了。第一次,她从章老师的脸上看到了“表情”。他的脸,不再是那样冷漠得像一块寒冰了。一种人类的表情,出现在了那张一贯平板而无情的脸上。可是,那是一种怎样的表情啊!心中所有激荡而澎湃,惨痛而复杂的激情,此刻都呈现在他的脸上,让那张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的痛苦而辛酸。他似乎已经被自己激情的重压所碾碎,让心中那强忍着的所有痛楚都迸发在脸上。

是的,纤纤似乎看到了天下最痛苦的一张脸,那是爱中的痛苦,激情中的痛苦,折磨摧残中的痛苦。这痛苦让她愕然了,震惊了,发抖了。她第一次体会到,章老师心中的痛苦,要比自己深重了不知多少倍!他是长年累月用冰山一般的冷漠,封闭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惨痛。而今天的事,在他那本来饱尝痛苦的心上,又该是怎样沉重的一击啊!纤纤瑟缩了一下肩膀,意志已经开始动摇起来。哦,如此痛苦的章老师,竟在接电话时如此平静而冷漠,他该用多大的毅力才能维持这份平静啊!而他的“维持”,难道只是为了自己不被抓住把柄吗?纤纤想着,觉得心中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在蠢动,一种她不了解的情感在滋生。她望着章老师,望着那张惨痛而复杂的脸。可就在短短的一瞬间,那张脸又恢复了异样的平静,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然后,他抬起头,放下了扶着墙壁的手,挺直双肩,缓慢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一步步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紧紧地关上了。

纤纤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不知为什么竟微微的颤栗了。章老师那唯一的,刹那的软弱,居然让她看到了!能出现在章老师脸上的痛苦,该是无以复加的痛苦了吧。而带着如此巨大痛苦的章老师,如果看见——不,发现那破碎的花盆和饱受摧残的茉莉花,又会怎样呢?纤纤忽然觉得自己不敢想下去了。她的腿发软,心发抖,一种不安的感觉袭上了她的心头。她觉得自己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本来,她想亲眼看到章老师被痛苦摧残时的样子,可现在,她觉得她无法带着快慰的心情去欣赏那盼望已久的精彩一幕了。况且,她发现文俊也跟着章老师走上了楼梯,如果让他发现自己,那份怀疑肯定会落到自己的头上。于是,纤纤悄悄地,不被注意地离开了柱子,绕了一个大圈子,然后走下了楼梯。

可是,刚走到三楼的拐角处,纤纤突然听到了一声撕裂般的叫喊。喊声是由四楼发出的。那已经不是人的叫声,而是一只负了伤的狮子在嚎叫,那样恐怖而凄厉地回荡在整个教学楼之中。纤纤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叫声,那样充满了绝望和痛楚,如果不是受到致命的打击,是不会发出这样的叫声的。她知道,章老师发现了那被摧残的茉莉。她也知道,被摧残的不仅仅是茉莉,还有章老师那颗饱受痛苦的心。此刻,那颗心,已经被撕裂成千千万万片了吧。

纤纤忽然感到一阵疲倦,一阵难以解释的疲倦。她迈着两条沉重的腿,一步步地走下楼去。她成功了,她的报复得到了比她想象得还要“出色”的效果,她终于达到了让章老师受伤的目的。可是,奇怪,她并没有预期的那种报复后的快感,所有的,只是一种空空洞洞的感觉。那声凄厉而绝望的嚎叫仍然回荡在她耳边,她似乎看到了章老师那颗被撕裂的,血淋淋的心。她情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过火了。

走到操场上,被冷风一吹,她的头脑开始渐渐清醒了。一些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此刻都钻到了她的头脑里。为什么摧残一盆小小的茉莉花,就会给章老师带来那样巨大的痛苦呢?难道,仅仅是因为,这是柳笛送给他的?如果,他对柳笛的茉莉花如此钟爱,还能说他和柳笛之间,没有一点点真挚的情感吗?她不禁抬起头来,望着四楼那扇小小的窗户,窗户紧关着,窗台上已经看不到那盆小小的茉莉了。纤纤心里有一阵激荡,激荡之后,就是一阵怜悯的情绪。但,这怜悯在一刹那间又被根植在心中的那股恨意所淹没了。“管他和柳笛之间有没有真爱呢!”她咬着牙说,只是为了武装自己的信念,“反正,他惹着了我,伤害了我,羞辱了我,所以,他就必须受到报应!”

带着这种并不稳固的信念,她走进了教室。坐在座位上,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安下心来学习,而是发了好长时间的呆。尽管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本书,可是里面的内容,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那张极度痛苦的面孔;她的耳边,总是回荡着那凄厉绝望的叫声。这面孔,这叫声,让她无法平静下来。她的耳朵发起热来,浑身都不自在,而心中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和不安。她觉得课本上的铅字都像一只只苍蝇,在她面前不停地飞舞着,让她心烦意乱。终于,她忍受不了内心的烦躁,“啪”的一声,把课本重重地摔在桌面上。

“你大概已经养成摔东西的习惯了。”她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纤纤惊讶地转过头来,于是,他接触到了文俊两道带着敌意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来的?”纤纤有些张口结舌。

“来了好半天了,”文俊依然是用那不友善的口气说,“我就站在你的身后,看着你一直盯着语文书的第一页。我很佩服你的钻研精神,就连一个短短的前言,你都能下工夫研究一个小时,何况,你还是倒拿着书本的。”

无论纤纤怎样困惑而迷茫,这番讥讽的话语仍然不能不惹恼了她。她高高昂起头来,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傲气,冷冷地说:“文俊,你用不着这样冷嘲热讽。我知道你因为章玉而恨我,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了吧。”

文俊慢慢收起了那丝嘲讽的笑,脸色变得严肃而郑重。“我问你”,他说,脸色苍白,眼睛里冒着火,“那株茉莉,是不是你拔的?”

纤纤的心不受控制的猛跳了起来,脑子中顿时混乱了。“你有什么证据?”她退避地,自卫地说。

“没有证据,但,我可以肯定是你干的。”

纤纤忽然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怒气在渐渐上升。这种怒气代替了那份不知所措的慌乱,使她又恢复了以往的任性和专横。“是我拔的,又怎么样?”她强硬而蛮横地喊着,“是他先妨碍到我,是他先伤害了我,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你不该怪我,也不能颠倒因果关系来责备我!要怪,只能怪章玉自己!我没有那么宽大,我也没有那份涵养。我要报复,别人加诸于我的,我也必加倍加诸于别人……”

“乒”的一声,文俊把拳头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一时间,教室里的同学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们。文俊铁青着脸,眼里跳动着两簇阴郁的火焰,脸上的怒气更深了。“纤纤,”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恨自己没有章老师的勇气,竟不能下手去打你!”

纤纤忽然生气了,有种被轻视和侮辱的感觉袭上心头。“你凭什么打我?”她问,心中有股怒火在燃烧。

“凭什么?就凭你的蛮横任性和蛮不讲理!”文俊突然高声叫喊起来,“你自己想一想,今天你的所作所为,哪怕有一次是有道理的,我就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纤纤忽然愣住了。自己是不讲道理吗?是蛮横任性吗?教室里的同学听了文俊的话,也窃窃私语起来,神色间,似乎觉得文俊还颇有道理。纤纤蹙起眉头,有股莫名的怒气在胸中激荡。她握紧拳头,刚要好好发一顿火,教室里的议论声忽然神秘地消失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门口,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和不安。纤纤诧异地朝门口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章老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

纤纤的第一个反应是瑟缩了一下肩膀。她有点胆怯。章老师来了多久了?他为什么要来?是来找自己的吗?他会不会猜出那盆宝贝茉莉是自己摧残的呢?一定会!连文俊都如此肯定,老谋深算的他会猜不出来吗?那么,他来,是找自己算帐来了?天,怎么“算帐”啊!她害怕了,真的害怕了,倒不是单单因为她领教过章老师的厉害。这种害怕,是一种因理亏而产生的情感。如今,她终于在一种朦胧的意识中,模糊地觉得自己是有些理亏了。

教室里静得出奇。同学们的目光,下意识地在章老师和纤纤这两个焦点人物身上逡巡。章老师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他的脸上,依然是那惯有的严肃和冷漠。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在一片沉寂之中开口了:“请问,文俊在吗?”

这是冷静得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没有愤怒,也没有颤抖。纤纤不知所以地松了口气,心态立刻放松了下来。文俊带着明显的惊诧和不安站了起来,紧走几步,说:“章老师,我在。”

章老师轻轻点了点头,向门外指了指,就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文俊会意地跟出了教室。纤纤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跟出去,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可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愧疚止住了她。这种愧疚让她觉得惶恐不安。她突然恨起了自己。无论如何,她挨了打,难道,打人还反而有理了吗?那么,自己还为什么要愧疚呢?纤纤挺了挺脊背,为自己壮着胆:“我没有错,至少,没有全错。”

文俊很快就回来了。他无视同学们那好奇的,询问的目光,默默地走到座位上,用手支着头,坐在那里发了好长时间的呆。几个同学想去问他些什么,却被他那阴沉而无奈的目光吓了回去。纤纤有些不安了,她知道文俊这种举动是反常的。终于,她鼓足勇气,推了一下文俊,轻声地,甚至有些胆怯地问道:“文俊,章玉和你说什么了?”

文俊猛的回过头来。他脸色苍白,眼睛里冒着火,狠狠地瞪着纤纤,似乎在盯着一条毒蛇。纤纤被他的表情吓住了,坐在那儿,她目瞪口呆,不知说些什么好。好半天,文俊才压低了声音,冷冷地说:“你和你爸爸的目的终于达到了。章老师让我明天来学校一趟,帮他批完剩下的那七本作文。周一,他就——不再是一中的语文老师了。”

纤纤不知所以地恍惚了一下。她胜利了,她终于胜利了。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这个胜利是必然的。她以前的“失败”,只是一点小小的精神的挫伤,只是一时达不到目的的苦恼。章玉,一个盲人,一个临时工,一个无亲无故的外乡人,怎么能斗得过她那个有权有势的爸爸呢?她应该高兴,应该为自己的胜利而高兴,但是,她竟笑不出来,她似乎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正捆着她,牵制着她,让她无法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她甚至有一种做了错事被当场抓住的狼狈。匆忙中,她向文俊抛下了这么一句话:“这,和我的爸爸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文俊的声音竟有一种压制不住的粗鲁,似乎不是在对女孩子说话,而是在对一个仇人说话,“我听到了你父亲和校长的谈话。他威胁校长,如果章老师不辞职的话,他就把章老师告上法庭,把校长解职查办,而且还要把……把那些关于章老师的……谣言散布得满城风雨。”

纤纤哆嗦了一下。尽管从小就耳濡目染,她还是没有料到权势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可是,文俊话语中的“谣言”二字还是深深刺激到了她。怎么?文俊已经认定那些传闻都是“谣言”了?就在昨天,他对这些传闻深信不疑呢!仅仅过了一天,他怎么就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呢!可是……别说文俊,就连她自己,都有过刹那的动摇。章玉,他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够如此颠倒乾坤!纤纤突然有一种深深的不甘,这种不甘让她本能地反驳着文俊:“那又怎么样?如果章玉有理,他可以去和我爸爸争啊!他打人就是不对,他的身体条件就是不应该在学校教书。我爸爸一点也没错,章玉在理论上,是一点也站不住脚的。”

“理论?难道理论可以代替一切吗?”文俊哀伤而沉痛地说,“你想过没有,如果章老师失去了这份工作,他还怎么维持生活?你们,简直是残忍地断了他的生路!”

纤纤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抽动了一下,心中涌出一股陌生的,难言的情绪。她自幼被富裕的物质生活包围着,竟根本没有想过,还会有人为了生存而发愁。是啊,失去了工作,双目失明的章老师靠什么来维持生活啊?像大多数盲人那样,沿街卖唱?打竹板算命?她闭了闭眼睛。尽管与章老师已经势同冰炭,她也无法想象才华横溢的他会过那种生活。天,自己立誓把章玉撵出校门的时候,竟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会断了章老师的生路。可是……他应该离开学校啊!理论不能代替一切,但毕竟世界就是靠理论来维持的啊!想到这儿,纤纤争辩着,但却明显底气不足地说:“行了,学校不是救济院,没有必要去救济一个瞎子。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你说的后果,未免太严重了吧。”

文俊吸了一口冷气。他悲哀地看着纤纤,缓缓地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句话,令尊大人也当着校长的面说过。你们,真是——仗势欺人。”

纤纤呆了一下。爸爸也说过这句话?她突然觉得一丝没来由的迷茫和困惑。她,撕碎了章玉的心;爸爸,断绝了章玉的生路。难道,这是必须的吗?是应该的吗?是天经地义的吗?

放学的铃声响了。纤纤背着书包,茫然地向校外走去。可是,在出校门的时间,她还是极不情愿地看到了章玉。他穿着一身全黑的衣服,夹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尽管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他的脸上依然平静而冷漠,没有一丝被“断了生路”后的颓丧和消沉。他从纤纤身边走过,肩膀,还是挺得那样直,头,还是抬得那样高。

纤纤不禁停住了脚步。她呆呆地看着这个孤独而坚强的身影,在深秋萧瑟冷峻的背景中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一片苍茫之中。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纤纤感到自己的心脏像被根无形的绳子抽紧了。的确,她报了仇,也达到了效果,可她不快乐,不开心,更没有一种复仇后的快意,相反,却有一丝悔意和怅惘,迷失和惶恐的情绪交织在她的心头。这种复杂的情绪,是她无法分析也不敢分析清楚的。她只觉得沉重、迷茫和困惑。她望望天空,夕阳已经坠在了天边,它的光芒与落叶的金黄交融在一起,看起来有一种震撼的、悲壮的美。风渐渐地刮起来,深秋的空气中,已经酝酿着冬日的严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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