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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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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见到海天的时候,就知道,他是那种能让我一眼就看中的学生。

从教四十余载,教过的学生多得我都数不清了,可那种一眼就让我看中的学生,却只有四个。

第一个学生,是我们北大中文系秦教授的儿子。秦教授从事古代文学研究,说起来也算是我的恩师。那是我留校工作的第二年,见习期刚满的我被安排担任新生班主任。在一群看起来和我年龄相仿的学生里,我竟发现了一张比别人都年轻许多的面孔。后来才知道,他当年仅有十五岁,是北大建校以来年龄最小的学生。然而,在他身上,我丝毫察觉不到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他身姿挺拔,额头宽阔,双眸深邃,举手投足间尽显良好的教养,浑身散发着一种儒雅且高贵的书卷气,一看就是一个在书斋中长大的孩子。这种气质,在那个年代的学生群体里,哪怕是在北大的学生中,都极为少见,却和我自身的某些特质暗暗合拍。就这样,他——秦如晋,成了我从教生涯中第一个一眼就看中的学生。

因为他年龄小,在平日的学习与生活中,我下意识地就想多照顾他一些。但没过多久我便发现,他压根儿不需要别人的照料。与生俱来的聪慧加上家庭环境的长期熏陶,使他在学业上轻松脱颖而出。而在为人处事方面,他甚至比我还精明,不管处于何种情境都能应付自如。不过,这种精明与他身上的儒雅、正直并无冲突。在他心中,始终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凡是越过这条红线的行为,他都绝不涉足。因此,我更愿意将这种精明称作“智慧”。可是,这种“智慧”出现在一个仅仅能称为“少年”的孩子身上,就不能不令人惊讶了。

“如晋,”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你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我没有挑明“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我知道,他懂。我们之间,很多事无需明言,自能心领神会。

“我不知道。”他诚恳地说,“也许是生活所迫吧!我从小没了母亲,父亲生性耿直清高,不擅在这样的环境里周旋。在这个时代,若没点自保的本事,根本生存不下去。这一切,就是这么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吧。”

我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一种类似共鸣的情绪。其实,我和如晋虽年龄相差十岁,但成长环境极为相似。虽说他和父亲是在五二年院校合并后才搬入燕园的,可这几年,身边熟悉的叔叔伯伯们的遭遇,我们见得多了,接二连三的风波甚至波及自身和亲人,谁能没有危机感呢?或许这就是我们常常产生共鸣的原因之一吧。

“苏老师,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吧。”身边的如晋突然说,“这不正常。我去图书馆查阅了许多书籍资料,我们的社会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一切,总得有人去改变吧。”

我吓了一大跳。这样的话语,是这个年代能随意说出口的吗?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讲出来的吗?我急忙扭头看向身旁的少年,他也正静静地望着我,深邃的眼眸深处,隐隐有两簇炽热的火焰在跳动。我不禁叹息了。其实我很早就发现,这个孩子身上有一种不安分的特质。这种特质被他巧妙地隐匿在淡泊宁静的表象之下,却时常涌动着要跳出来。所以他虽然懂得在严酷的环境下寻求自保,却也怀揣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与担当。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干一番大事的。然而在当下的环境里,这种特质却是极度危险的。于是,我按住他的肩膀,严肃而郑重地对他说:“如晋,这个时候,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苏老师,别担心,我懂。”他乖巧地点点头,“我只是和您说说罢了。我父亲是陶渊明那样有着浓厚的‘隐士’气质的人,他一直按照他的人生标准来塑造我,这类话题在我家是绝对的禁忌。而在其他老师和同学面前,我也不敢提及,因为我既怕给他人招来麻烦,也怕给自己惹祸上身。只有在您面前,我才敢说说这些心里话。我总觉得在一个不正常的环境中,是无法正常安心做学问的。像我父亲那种封闭式的道德准则,无法塑造群体性的文化人格,也不能带来民族性的文明突进。我不想做一个在地窖里发了霉的文人,既然生在这个时代,我们总要有一份责任与担当吧。”

我望着如晋,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他的那番话,宛如一块巨石投入我的心海,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我怎么也未曾料到,这个尚且年少的孩子,对问题的钻研竟能如此深刻,其思想所触及的境界也是这般高深。从他的话语之中,我清晰地看到了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与睿智,那是对社会和文化洞若观火般的深刻洞察。然而,身处这样特殊的时代,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悬崖边上试探,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涧之中。想到此处,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带着师长的谆谆教导以及朋友般的殷切关怀,诚恳地说:“如晋,若想改变世界、担当重任,首先得拥有与之匹配的能力。你当下要做的,是默默积蓄力量,耐心等待合适时机的降临,然后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去践行改变与担当。雪莱不是说过嘛:‘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们就在这凛冽的寒冬中努力积聚能量,一同期待那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吧。”

如晋深深地凝视着我,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良久,他才缓缓地、却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秦教授父子的情况相较于我要好上许多。不知他们用了何种方法,竟谋得了打扫图书馆这样一份“美差”。那时的图书馆几乎是人迹罕至,只有他们父子才有钥匙。得知我的遭遇后,他们毫不犹豫地向我们伸出了援手。秦教授和如晋甚至冒着天大的风险,在竹吟居被强行没收之前,将那里的所有藏书,包括祖传的那些珍贵的善本和孤本,都悄悄地转移到了图书馆,并妥善保存起来。正是因为有了他们,这些珍贵的书籍才幸运地躲过了那场皓劫。秦教授提议,让我每天干完活后就到图书馆来,他独自承担所有的清扫任务,好让如晋和我能在这知识的海洋里埋头钻研、相互切磋。“苏文,你放心,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让你来帮忙整理图书。”他坚定地说道,“你们俩还年轻,学术研究之路才刚刚起步,不能就这样被截断。这黑暗的一切总会过去的,你们绝不能等到好不容易盼来春天的时候,才惊觉自己的学术田地早已荒芜。”

“可是您呢?”我忧心忡忡地说,“您才四十五岁,正是一个学者出成果的黄金时期,怎么能为了我们做出这样巨大的牺牲呢?”

秦教授笑了笑:“这未来毕竟是你们的,不是吗?”说罢,他神色一凛,用一种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说道:“好了,无需多言。你们俩,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是我的学生,都得听我的。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于是,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我和如晋竟然在无尽的混乱与喧嚣中,奇迹般地找到了一片宁静的沃土埋头读书,在一座巨大的知识宝库里潜心钻研。我们俩各自研究,有时也在一起相互讨论切磋,相伴着度过了那段宝贵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奢侈,那十年,是我真正“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岁月。我那些最有价值的论文和专著,几乎都是那时完成的。当那场噩梦终于结束时,学术界已是一片荒芜,正处于经历劫难后的真空地带。而我们的研究成果,恰似久旱后的甘霖,及时地填补了这片空白,我们也因此名声大振。可以说,那十年的光阴,不仅为我和如晋的学术研究筑牢了坚实的基础,还让我们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而秦教授,却为了我们,放弃了自己学术生涯中最宝贵的十年,如同美丽的花朵自愿在荒芜中凋零,只为给我们撑起一片希望的蓝天。

可是,正如春风的拂动催动万物萌发一样,如晋身上潜藏着的那种不安分的特质,在时代的浪潮下被再次唤醒。他开始不自觉地关心、分析周围的一切。而已过而立之年,又经历苦难磨砺后的他,目光更加敏锐,思想也更加成熟坚定,其意志之强,几乎已到了旁人无法左右、难以束缚的程度。这一切,使得一心想让儿子远离世俗纷扰、埋头做学问的秦教授极为不安。于是,八十年代初,他毅然决定带着全家,甚至包括那个刚刚呱呱坠地的小孙女,告别北大,南下至武汉大学教书。

出乎意料的是,对于这个决定,如晋并未坚决反对。“父亲是担心BJ浮躁的学术氛围会扰乱我的思想,想用江南温软秀丽的山水风情来柔化我这颗热血难平的心。”他苦笑着对我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竟不惜背井离乡来改变我。我还能说什么呢?也好,我从小在燕园长大,对这里的一切熟悉得都有些麻木了,正好借此机会换个环境。咱们研究古代文学的,在江南扎根倒也合适。只是要离开竹吟居,离开您,心里真的很不舍啊!”

说这话时,他正站在竹吟居的凉亭中,情不自禁地环顾四周。小院静谧,房屋古朴,房前两棵西府海棠花开正盛,粉白相间的花朵如云似霞,环绕小院的一丛丛翠竹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他的眼神里,满是化不开的留恋。我的心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酸涩不已。自从政策落实,祖宅归还后,如晋就成了竹吟居的常客,隔三差五就往这里跑。那些在家中无法言说的思想、难以吐露的话语,他都带到此处向我倾诉。我们常常烹一壶香茗,在茶香袅袅中促膝长谈,不知不觉便是一个通宵。而这次,他是带着妻子和女儿专程来告别的。二十余载的相处,于我而言,他早已不只是学生,更是一位挚友。如今却要分离,天各一方,不知多久才能重逢,我的心中亦满是凄然。

婉清从客房款步而出,怀里抱着如晋那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正对着如晋的妻子念念有词:“你瞧,我正想借着你们的宝贝千金,好好过一把养孩子的瘾呢,你们却要走了。我这心里啊,空落落的,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缓过来。”

如晋神色一动,沉思片刻后,他望向我说道:“苏老师,要不您和师母领养一个孩子吧。我瞧师母对孩子喜爱得紧,这院子就你们夫妻俩,空空落落的,有个孩子在身边,也能慰藉一下。”

我的心瞬间黯淡了下来。我和婉清已经结婚二十年了,却一直没有孩子。后来,婉清被查出先天性输卵管阻塞,这意味着她怀孕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个诊断将我们仅存的一丝希望彻底碾碎。是啊。一辈子膝下无子,无疑是我们此生最大的遗憾。尤其是婉清,她整个人就像是为母亲这个角色而生,浑身都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母性光辉,可命运却残酷地判定她一生都无法成为母亲,这种痛苦就像无数钢针,深深刺入她的心。我深知,那是一种常人永远无法体会的折磨。每当亲朋好友家中有了小孩,她总是羡慕不已,抱着孩子就是不肯撒手。如晋的孩子出生后,婉清就像找到了生命的寄托,几乎每天都跑去帮忙照顾,甚至还悄悄跟我商量:“我瞧如晋两口子忙得晕头转向,秦教授也不像是个会带孩子的人,要不咱们把孩子抱过来养一阵子吧!”如今如晋一家离开,婉清的心又被掏空了一块,那种失落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难怪如晋会劝我领养一个孩子。

但我还是带着一个无奈的苦笑,对如晋摇了摇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孩子这事儿啊,和找伴侣一样,讲究的是缘分。何况我俩都快奔五十了,我那些同学的孩子最小也有十多岁了,再过个三四年都该上大学了。现在要是领养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先不说我们抚养起来会力不从心,就算将来带出去,别人都分不清我们是孩子的爸爸妈妈,还是爷爷奶奶呢。”

如晋低头想了想,也笑了:“说的也是。领养个小娃娃,咱没那精力抚养,领养个大孩子,说不定会把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全给招来。别的不说,就这祖宅,还有这份家产,觊觎的人就不在少数。不过以后,要是真有哪个幸运儿有缘喊你们一声爸爸妈妈,那可一定要把这好消息告诉我,让我也沾沾喜气。”

两天后,如晋一家四口登上了南下的列车。虽然服从了父亲的安排,但我深知,他那满腔的热血、还有那份“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岂是江南那温柔婉约、山清水秀的风光能消磨掉的?果然,两年后,他就成了武汉大学最年轻的系主任,对中文系这个谁都棘手的烂摊子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顿和改革,而且颇具成效。而他自身的学术著作也如雨后春笋般不断问世,名气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只是,在学术与行政事务之间连轴转的他,忙得连给我写信的时间都寥寥无几。而他离开后,竹吟居就仿佛空了一大块。那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如薄雾般萦绕不散,让我在看似寻常的生活中,心中常感微风拂过般的荒芜。

或许是为了填补内心那份空虚,在繁忙的教学与研究之余,我竟不知不觉地迷上了摄影。燕园就像是一座宝藏,有着取之不竭的素材和数不清的美好瞬间,等待我去采撷。就这样,几年的时光过去,我的摄影技术日益精进,摄影作品也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学校的各类刊物上,并且在展览中崭露头角。我尤其喜欢拍摄那些年轻学子们的身影。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上洋溢着的张扬且自信的神情,明亮的眼眸闪烁着的对世界的好奇与热忱,以及浑身上下散发着的蓬勃得如同朝阳般的朝气,都对我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吸引力。每当我的镜头捕捉到这些充满活力的画面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我常常会想,要是我有一个孩子,他(她)现在应该也像这些年轻学子这般大了吧。他(她)也会像他们一样,在青春这幅绚丽多彩的画卷里,留下属于自己的浓墨重彩,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绽放出独属于这个美好年纪的耀眼光芒吧。这种念头一旦在脑海中浮现,便如同脱缰之马,肆意驰骋,久久萦绕心头,难以消散。

然而,我镜头所记录下的,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将一张张饱含情感的照片递到那些来来去去的男孩女孩手中,收获着他们诚挚的感谢。可我的竹吟居,依旧冷冷清清,宛如被岁月遗忘的角落。

直至那一天,海天的身影,如同一束光,出现在我的镜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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