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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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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晌午,爸爸真的开始收拾起那条鱼来了。四点刚过,屋子里就飘满了鱼香。那浓郁的香气,仿佛是一个无形的精灵,在空气中轻盈地舞动,肆意撩拨着人们的嗅觉神经。丝丝缕缕的香味,带着鱼肉的鲜美、调料的醇厚,霸道地钻进鼻腔,让纤纤的味蕾瞬间被唤醒。她忍不住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冲着厨房喊:“真吃鱼啊?”

妈妈立刻从厨房钻出来,手里还攥着一把香菜。她的发丝有几许凌乱,几缕头发被汗水微微濡湿,贴在额角,但脸上却堆满了惊喜的笑,眼睛里闪着光,跟瞧见宝贝似的。“嘿,还真让你爸说着了!”她扬了扬手里的香菜,眉梢眼角满是喜色,“他就讲啊,只要这鱼香味一飘出来,你指定从屋里跑出来,什么大事都拦不住你。”

爸爸也从厨房探出身子来,围裙上还沾着些水渍与油渍。“你那小同桌不肯留下来,那咱们自己就大饱口福好了。”他乐呵呵地说,“正好,中午咱先不吃,把这鱼留到晚饭时慢慢享用。我再多咕嘟一会儿,让味儿入得更透些,一会儿准保让你多吃一碗饭。”说完又“刷”的一下钻回厨房,接着是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与吸油烟机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

妈妈望着厨房的门,感慨地说:“你这孩子,近些日子吃啥啥不香,人也眼见着瘦了一圈,可把你爸急坏了,成天就琢磨着能给你弄点啥好吃的。这几日呀,他也是忙得没个消停的时候,好不容易今儿个能松快松快,一大早,就拉着我去菜市场。一看到那条鱼,嘿,立马就买下来了。你也知道,他这大半年都没进过厨房啦,这回为了你,可真是下了大功夫啦。”

纤纤鼻子一酸,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了一起,脸上的表情复杂而纠结。就在这时,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纤纤心中猛地一动:“我来接,文俊说过会打电话告诉我每一科的进度!”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电话机旁,脸庞微微发烫。天晓得她为何要撒这个谎,文俊家里根本就没安装电话。好在妈妈并未起疑,转身走进厨房,和爸爸一同忙活去了。纤纤拿起听筒,望了望厨房的门,迟疑了一下,终于用嗔怪的语气说:“文俊,你怎么才来电话?我等了你一下午啦!”

“是纤纤吧!”听筒那边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听起来热情而干练,“我是小教部的小陈,你爸爸在家吗?”

小教部?小陈?一个模糊的记忆猛地钻进纤纤的脑海,她瞬间警惕起来。“陈阿姨啊!”她的声音立刻变得礼貌而热情,“我爸爸正在厨房里做饭呢,我这就去叫他。”她将话筒轻轻搁在茶几上,略一思忖,把手悄悄移到茶几下层靠近沙发腿的位置。自打出院回家后,她便趁着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在那里悄悄放置了一个随身听。她不动声色地按下录音键,随后提高嗓门喊道:“爸爸,电话!”然而或许是厨房吸油烟机的轰鸣声太过响亮,连喊了好几声,爸爸都毫无反应。她只好满怀歉意地对着听筒说:“对不起啊,陈阿姨,厨房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我爸爸可能没听见。您稍等,我这就去找他。”

说完,她放下听筒,快步跑到厨房,猛地拉开门,冲着里面大喊:“爸爸,你的电话。我嗓子都快喊破了,你也听不见,陈阿姨都等好久啦!”

“小陈?”爸爸立刻放下手中的铲子,“我这就去接!孩儿他妈,帮我看着这鱼啊!”

“我来看!”纤纤主动请缨。

“你?”爸爸略带调侃地看了她一眼,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笑意,“得了吧!陪你妈聊聊天还凑合,可别把鱼都偷吃光了啊!”他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迅速走出了厨房。

纤纤轻轻地把厨房门关上,然后转过身来,满脸央求地看着妈妈:“妈,我就吃一口鱼行不行呀?”

“那可不成!”妈妈赶忙捂住大勺,“我刚撒上香菜,这会儿吃有腥气,等会儿腥味儿散了再吃。

“那得等多久呀!”纤纤不满地嘟起了嘴巴。

“快喽快喽!”妈妈的手轻柔地落在纤纤头上,满是慈爱,“这几日你闷闷不乐,全家都跟着犯愁。你爸和我好几个晚上都没睡踏实。这下好喽,一条鱼就把从前那个欢蹦乱跳的你给勾回来啦。”

纤纤对心中心中忽地涌起一股酸涩。爸爸妈妈那些温柔的关怀、满满的爱意,此时却如同最细密的针,轻轻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每一根针仿佛都带着父母的爱,却又刺痛着她的良知。她情不自禁地搂住妈妈的腰,身子紧紧依偎在她温暖的怀抱中,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满怀歉意地说:“女儿不孝,让爸爸妈妈操心了。”

妈妈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她伸出手,慈爱地抚摸着纤纤的脸,哑着嗓子说,“只要你能好好的,快快乐乐的,我和你爸就心满意足了。”

母女俩紧紧依偎了好一阵子,直到爸爸推门而入。“多大的人了,还在妈妈怀里撒娇呢?”他打趣道,“我的鱼没被咕嘟得粉身碎骨吧!”

“妈呀!我咋把它给忘了?”妈妈连忙松开纤纤,探头往大勺里瞧。还好,那条鱼安然无恙地躺在锅里,香味愈发浓郁。爸爸满意地点点头,轻轻推了纤纤一下:“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我和你妈再忙活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叫你。”

“我能不能先吃……”纤纤似乎还想撒撒娇,话未说完就被爸爸推了出来:“行了,小馋猫!鱼要在最可口的时候品尝,现在吃那可就是暴殄天物了。”

“哼!”纤纤冲着厨房做了个鬼脸,“刷”地一声拉上门,那股娇憨的样子立刻变魔术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旋风般地跑到茶几旁,迅速拿起那个随身听,按下停止键,又一阵风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了门。

坐在床上,纤纤的手还在发抖,一颗心似乎跳到了嗓子眼。天知道刚才那一幕一幕,她是怎么演出来的?她觉得自己都能把奥斯卡的那座小金人儿给捧回来。她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会演戏,更没想过生活有一天会逼得她去演戏。她的心中陡然涌起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哀愁。但她还是熟练地戴上耳机,把磁带倒回到最初的地方,然后按下播放键。很快,在自己的呼喊声和一阵脚步声之后,她听到了爸爸的声音:

“小陈啊,那事儿办得咋样啦?啥时候动手?当然是越快越好了!柳笛跟苏文那个老头子明天就回BJ了,你妹子还在那儿磨蹭啥呢?今天去办都行。柳笛又不是在他家住一天两天了。行吧,等他们回来也来得及。柳笛一回来肯定得住苏文家,这不正好是个由头嘛。先跟食堂那些做饭的、打饭的、洗碗的通通气,他们就爱扯闲篇。也跟学生透点风,别太明显了,就说‘苏文教授对柳笛那个小姑娘可挺好啊!也难怪,那姑娘长得多俊呐’这种让人能瞎琢磨的话。你不说那个食堂离中文系不远吗?大一那些新生里肯定有嫉妒柳笛的,那些男生看上柳笛的估计也不少,一听到这话,那不得跟捡着宝似的。这人呐,一旦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传个闲话还不是小菜一碟?远的不说,一中不就是个例子嘛?这世界上能有几个像章玉那样敢豁出命的?再说了,北大可不是一中,那影响力可是覆盖全国的。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晚啦,就是豁出十条命都不好使。放心,这诽闻一旦传开,谁也不知道从哪儿起的头。到时候赶紧让你妹子回咱这儿来,别一个人在外地瞎折腾,我在咱局里食堂给她安排个好活儿,有保障还有油水。人一走,谁还能查到她那儿去?我肯定不会说话不算数。咱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好了,就这么定了,你可得给我办得妥妥当当的。明年上边有好几个空缺岗位呢,你机会大得很,好好干。好,就这样,挂了啊!”

接下来是撂电话的声音,可紧接着又传来按键和接通电话的声音,然后爸爸的声音再度传来:

“小董,下周职称评定工作就要开始了吧。一中报高级教师的还是那个李文琛?我可跟你说啊,评委的人选一定得慎重,要精挑细选,都得找可靠的人,必须得弄出咱俩之前说好的那个结果。他材料再硬也不好使!跟他差不了多少的人有好几个呢,咋就非得是他?投票环节是摆设啊?评审的前期工作一定要做到位。你这个人事科干事要是不‘干事’,要你有什么用?不弄出效果就别回来见我。另外跟基教处说一声,今年那个全国高中语文录像课评比不给一中名额了。陆鲲录完了也白搭!名额总不能老是一中的吧?他们机会够多的了,也该照顾照顾别的学校了。就拿这个当理由卡他们。不杀两只鸡,那些猴子们永远不知道该听谁的!事后慢慢透透风,别明说,让那帮子老师自己琢磨去,过不了多久就有人倒向咱们了。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替我办事,亏待不了你。好了,就这样,我得赶紧回厨房做鱼去。行,哪天招待大伙儿吃一顿!挂了啊!”

纤纤呆呆地坐在那里,甚至忘记了按下停止键。她的思绪一片空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觉失望如同缓缓流淌的黑色墨汁,一点一点地浸染着她的心灵,曾经对爸爸仅存的那一丝期待也被彻底淹没。经历这场风波后,她已然完完全全认清了爸爸的嘴脸。正是因为担心他再度兴风作浪,纤纤才在电话机旁藏了这么一个随身听。然而,自她出院回家,爸爸几乎不在家里因工作而打电话了。这次若不是她故意留在厨房里,爸爸大概也不会肆无忌惮地说出这些话。其实,虽然她对爸爸感到极度失望,但毕竟血浓于水,内心深处仍保留着一丝希望,希望爸爸心底还残存着一点良知。可如今,这些话再度刷新了爸爸的道德底线。他明明知道章玉救了女儿的命,却还对章玉及他至亲至爱之人下黑手,甚至连一中的老师们也不放过。他的心中,可还有“良知”二字?这几日,她感觉自己仿佛是在黑暗中独自挣扎的溺水者,而父亲本应是那根救命的绳索,如今却成了将她推向深渊的黑手。她痛苦地闭上双眼,试图阻挡如潮水般涌来的绝望,却发现这痛苦与失望如影随形,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宝贝儿,开饭喽!”客厅里传来妈妈欢快的呼喊声。纤纤连忙按下停止键,摘下耳机,擦了擦眼睛,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好奇怪,她本以为自己会泪流满面的。随后,她快步跑出房间,佯装嗔怪地说道:“不是说很快就好嘛,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的肚子都饿得瘪瘪的了!”

“你妈非得再炒俩菜。”爸爸一边解下围裙一边说,“要我说啊,一条鱼就足够了,可她非炒不可,我就知道你肯定连碰都不碰一下。”

“自恋!”纤纤嘟囔了一句,目光却真的转向了餐桌上的那条鱼。那条肥美的鲤鱼,在锅中经过精心烹制,外皮微微焦黄,散发着诱人的色泽。鱼肉鲜嫩多汁,每一丝纹理都饱含着浓郁的香味。那独特的鱼香,混合着葱姜蒜的辛香、辣椒的火辣、酱油的醇厚,形成了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纤纤尽管满腹心事,却仍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老爸,大半年没下厨,你的手艺可是一点儿都没丢啊!”她情不自禁地赞叹道,接着又朝着厨房喊道:“妈!赶紧盛饭!我都等不及啦!”

“来了来了!”妈妈笑盈盈地端着三碗饭走了出来。刚把饭摆到饭桌上,纤纤便迅速抄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口鱼放入口中,细细品味一番后咂了咂嘴,接着又吃了一大口饭。“好吃好吃!”她还没等饭咽下去,就连声称赞道,“老爸,你做鱼的水平绝对是世界一流!”

“慢点吃,别噎着!”妈妈一边说着,一边轻柔地抚着纤纤的脊背。“要说你爸这做鱼的本领啊,那可全是因为你才学来的。小时候你最爱吃鱼了,可我呢,啥菜都会做,唯独这鱼总是做不好。于是,你爸就特意找了个饭店的大厨,专门去学做鱼。谁能想到,他还真就越做越精了。”

“要说那个大厨,还是我在部队时的战友呢。”爸爸已经端起了饭碗,却并未往嘴边送,而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他在炊事班的时候做鱼就特别有名,部队首长经常点名让他做鱼。转业后,他就凭借着这门手艺成了大饭店的首席大厨。我记得自己足足跟他学了一个月,每天下班后就往饭店跑,终于把这门手艺学到了手。要说这手艺啊,可真没白学。小时候你一不开心,爸就给你下厨做鱼。嘿,还真绝了,只要吃到爸做的鱼,你立刻就笑成了一朵花,什么心事都没了。现在不也一样吗?经历了这么大的事儿,一条鱼不也把你给哄好了吗?”

嘴里的鱼肉一下子变了味儿,纤纤只觉吃鱼的心情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方才那一番言行,她着实带着不少夸张的成分,说到底就是想把心中那如狂潮般涌动的痛苦与绝望给藏起来。可被爸爸这么一提,所有那些黑色灰色的感觉又开始在心底里肆意翻腾,如今又加上了淡淡的酸楚与苦涩。但她硬是努力地把这些情绪死死压在心底,绝不让它们在脸上显现半分。没办法,她只好继续埋着头,大口大口地把鱼肉往嘴里塞。

妈妈瞧着她吃得这般投入,竟连话也顾不上说,便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接着爸爸的话说道:“要说你爸呀,也确实不容易。生在一个穷山沟里,家里孩子多,从小吃了不少苦。后来参军到了部队,当了汽车兵。因为技术过硬,成了部队首长的司机,又因为和首长会处关系,转业时才被分配到了公安局,做了你姥爷的司机。认识我之后呢,在你姥爷的帮衬下,这才慢慢崭露头角,这一路走来也换了好几处地方,最后才来到教育口。他一个部队转业的,到哪里专业都不对口,虽说只是搞行政,可要想闯出一片天,没些手腕也不行啊!你姥爷就是个公安局局长,别的地儿就算能说上点话,也不能管太宽。况且他一退休,你爸还能指望谁?只能靠自己的本事和攒下的那些人脉。咱家现在的小日子呀,看似风光,可这背后的路也走得也不平坦。要是没有你爸,你从小到现在能这么顺顺当当?别人能高看你一眼?要不是遇见那个不开眼的章……”

“行了,说这些干啥?还让不让孩子好好吃饭了?”爸爸及时喝断了妈妈的话。

纤纤握着筷子的手一下子攥得紧紧的,一根鱼刺险些卡在嗓子里。如果在以前,她或许会被妈妈这番话打动。然而如今,她却已经看清,妈妈的任何言语,都无法为爸爸那些卑鄙无耻的行径开脱,充其量只是些漂亮的借口罢了。况且,妈妈最后那句话深深刺痛了她。即便没说完,纤纤也猜出了其中之意。她实在想不通,得知章老师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后,爸爸妈妈怎会毫无感激惭愧之心,反倒心怀怨恨,恶语相向,穷追猛打呢?仿佛只要有一点对他们或孩子不利的因素,天大的恩情都能被一笔抹杀。禽兽尚且知道感恩,他们却连禽兽都不如!纤纤此刻真想大哭一场,但她明白自己必须将这场戏继续演下去。于是,她抻了抻脖子,接着连点了几下头:“爸爸说得对,刚才我差点把鱼刺卡到嗓子里。再这么说下去,我就要大哭一场了,这鱼还怎么吃呀?”

“嘿,你这丫头!不说自己嘴馋,倒赖上我了。”妈妈用手指戳了戳女儿的鼻尖,笑着说,“行啦,我不说了,你知道你爸和我都是为了你好就成。”

纤纤忽然放下筷子,神色郑重地说道:“爸爸,妈妈,我还真有件事想和你们说,我准备周一去上学了。”

爸爸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怎么?你想好了?”

“嗯!”纤纤轻轻点了点头,“本来我也只请了一周的假。文俊今天跟我说高中课程紧张,耽误太久就跟不上了。”

“你不怕同学们欺负你?不怕他们对你说三道四了?”爸爸依旧不放心,“我听说他们还故意不搭理你,这些你都不怕了?”

“文俊说他们已经不那么恨我了。”纤纤解释道,“周一第一节语文课后,高校长特地和我们班同学谈了这件事。他让同学们不要把怨恨都归咎于我一人,其实很多人都曾在无意中伤害过章老师,包括那些同学自己也在背后说过章老师的闲话,又凭什么只指责我一个人呢?”

“这高山,还真说了句像样的话。”爸爸终于把那一筷子菜放进嘴里,“看来一中,也没那么难对付。”

“就是就是,大家都讲了闲话,凭啥让咱闺女一个人背黑锅?”妈妈忿忿不平地说,“世界上总归还是有明白人的。”

“明白人有,聪明人也有,识时务者更有。”爸爸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得意,“高山折腾了半天,不也是先软下来了吗?跟我硬碰硬,那就是鸡蛋碰石头,傻子才会这么做呢!”

“就是!”纤纤扬起下巴,摆出一副高傲的模样,“就算还有那么几个看我不顺眼的,可凭着我有这么一个厉害的爸爸,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我难道还能被他们吓得不敢上学不成?”

妈妈兴奋地一拍大腿,大声说道:“老韩,咱闺女那股子自信和骄傲,被你那条鱼彻底给勾回来了!”

“哈哈!如今这条鱼啊,我可是真品出些滋味来了!”爸爸心满意足地夹起一大口鱼放进嘴里,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发出酣畅淋漓的笑声。

纤纤看着面前得意忘形的父母,就如看着两个得志的小人,心中那么不是滋味。她想起了章老师那个关于身体和精神的比喻,一时间觉得自己真的身处一片荒芜而阴森的墓地之中,到处弥漫着腐朽的气息,而四周都是荧荧闪烁的诡异鬼火,它们跳动着,忽明忽暗,如同一双双邪恶的眼睛,窥视着人的灵魂,仿佛是从地狱深处涌出的恶意,让人恐惧、厌恶和唾弃。可尽管如此,纤纤还是努力将那股想吐的感觉压抑下去,她故作气恼地瞪了一眼爸爸:“爸爸,给我留一点鱼好不好?”

“好好好!都留给你!本来这就是为你做的嘛!”爸爸连忙把鱼推到纤纤面前,“尽管吃,吃个够!爱吃爸明天还给你做。”

“行了,别做了,再吃几天我都快变成鱼了。”纤纤又夹了一大口鱼,勉强咽了下去,“爸爸,说真的,你们把我的书包和学习资料拿出来吧。后天就要上学了,我怎么也得温习温习功课吧,别到学校什么都听不懂。”

“用不用给你找几个老师讲讲?”爸爸关切地问道,“想找哪科老师跟爸说,一个电话他们就会屁颠屁颠地过来。”

纤纤的心中又涌起一阵反感。难道在爸爸心中,所有的老师都像牲口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不用了,我先自己看看,不行再找他们过来。”她尽量平静地说。

“那也行!不过别一下子学太多,还是身体要紧。”爸爸点点头,然后吩咐妈妈,“孩儿她妈,赶紧去开锁,把那些东西拿到闺女屋子里,整理得妥妥当当的。”

“我这就去!”妈妈说着便离开餐桌。纤纤连忙跟上去:“妈,我也去!”

“你不吃鱼了?”爸爸提醒她,“你才吃了一碗饭。”

一碗饭都不错了好不好?纤纤在心里暗暗嘀咕。不过她还是故作不屑地撇撇嘴:“鱼都吃了大半条了,还让我怎么吃饭?下次再买一条更肥一点的啊!”

说完,她赶紧跟在妈妈身后开溜,背后传来爸爸故作佯怒却又藏不住喜悦的声音:“这丫头,十二斤重的鱼还嫌不够,还得要多肥的?”

终于,书包和一切学习资料整理妥当后,纤纤把妈妈“请”出了房间。然后,她关上顶灯,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静静地出神。门外又传来了爸爸妈妈的对话,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能勉强分辨出来:

“嘿,咱闺女可算走出来啦!这几天看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恍恍惚惚的,可把我心疼坏了,就跟拿刀子扎我心似的。这下好了,她这心结一打开,那股子精气神又回来喽,刚才还跟我叽叽喳喳地说学校的广播站该怎么建设呢!要说呀,还是你这条鱼立了大功!”妈妈的语气中满是难以掩饰的兴奋与喜悦。

“可不只是这条鱼起作用,今天她那小同桌来一趟也挺管用。”爸爸也开心地说,“闺女知道大家没那么恨她,还有人关心她,连校长都给她说话,她心里那块大石头也就落地了。说到底她就是个孩子,一看没人怪她,自己就觉得没啥错了。这一个礼拜啊,我感觉就像过了一年似的,老担心孩子精神上出问题,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哟!昨天小董还说我瘦了一大圈呢。现在好了,孩子高兴了,我这心事儿也少了一大半儿了。”

纤纤紧咬着嘴唇,心中的酸涩愈发浓烈。她知道父母无论为人如何,对自己的爱却一直深沉而强烈。性格那么强硬的爸爸,只为了她能吃上一口喜欢吃的鱼,低三下四地去求自己的战友,烟熏火燎地钻了一个月的厨房。身为公安局长的女儿,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妈妈,为了她承担了全部的家务,成了一个任劳任怨的家庭主妇。曾经那个爱漂亮、爱逛街、爱打扮的精致女人,如今双手布满了老茧,眼角也爬上了皱纹。尽管,父母这种无原则的溺爱扭曲了她的性格和观念,剥夺了她很多成长的机会,但父母为她也的确付出了很多,这些付出,她怎能视而不见,又怎能无动于衷呢?

门外的对话仍在继续。爸爸突然换上一种严肃的语气对妈妈说:“不过我得警告你,在闺女面前,绝对不能说章玉半句坏话,半个字都不行。咱闺女如今把这救命之恩看得比山还重,你要说章玉的坏话,只会引发她的反感,说得越多,反感越强烈。今天要不是我及时拦住你,结果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我告诉你,与其说章玉的坏话,倒不如偶尔称赞他两句好话,像‘章老师可真是个大好人’之类的话,咱闺女听了肯定会感动,还会主动与你拉近关系,增进感情。这样一来,无论咱们在背后鼓捣点啥,她都不会怀疑到咱头上了。”

妈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让我去说那小子的好话,我实在说不出来。虽说他救了咱闺女,可一想到他给闺女带来这么大的伤害,我就恨得牙根直痒痒。他凭什么给咱闺女零分?又凭什么打咱闺女耳光?不就是抄了一篇作文吗?不就是骂了他几句话吗?哪个学生没抄过作文?哪个学生在气头上没说过几句过火的话?他一个大男人,还是老师呢,竟然跟一个孩子计较,害得咱闺女险些在精神上出问题。也就是咱闺女心肠软,还惦记着他的救命之恩。依我看,他还不如死在那场大火里算了,那样还能给咱留个好念想……”

“说不出来也得说!”爸爸不耐烦地打断妈妈的话,“这是最快拉近咱们和闺女距离的办法。我跟你讲,咱闺女可机灵着呢,脾气也倔。我后面还有好多事儿要办呢,要是让闺女发现一点苗头,她啥事儿都干得出来。照片那事儿不就是个例子吗?而且章玉那小子确实有让人佩服的地方,不然咋会有那么多人冒着风险替他说话呢?要是不是因为这档子事儿,我还真想好好栽培栽培他。可惜啊,他跟纤纤起了冲突。这会儿别说他死了,就算他活着,即便他救过纤纤的命,我也不能放过他了。”

纤纤木然地坐在椅子上,身体犹如被冰封住一般,唯有那颗心在剧烈地颤抖着。爸爸妈妈的话,如同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上,所有酸涩的柔情瞬间转化为剧烈的痛楚。那疼痛迅速蔓延至全身,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痛苦地哀号。她觉得自己的心好似被投入炽热的熔炉,又猛地被浇上一盆冰水,在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中几近崩溃。她想起爸爸一周前信誓旦旦的话语:“如果章玉活着,爸爸肯定不能这样。爸爸一定会诚恳地向他认错,给他补偿,并想尽办法帮助他,扶持他。”还有妈妈十天前的那句话:“我们纤纤说得对,这样的好人怎么会走呢?老天爷不会这么绝情的!”可他们背后却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原来,他们所谓的感恩,仅仅是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一旦触及到自身的利益,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他们便会立刻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忘恩负义,甚至卑鄙无耻、不择手段地恩将仇报。纤纤甚至觉得他们就像两只贪婪的秃鹫,肆意啄食着他人的尊严与善良,只为满足自己那扭曲的欲望。

然而,可悲的是,他们竟然是自己的父母——一直以来那样疼爱她,将她视若珍宝捧在手心里的父母;她的一颦一笑都能紧紧牵动他们心弦的父母;她的每一个梦想都能促使他们全力支持,每一处困境都能让他们心急如焚的父母。纤纤感到自己的心在痛苦地挣扎着,一方面,对父母的错误行为,她充满愤怒,无法忍受,他们的过错犹如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横亘在她的面前。另一方面,那如影随形的爱意又让她陷入无尽的纠结,那曾经温暖无比的爱意,如今却变成了她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煎熬,如同置于烈火之上炙烤一般,焦灼而痛苦。她真想立刻冲出去,如同以往那般,大声斥责他们的行为并及时加以制止。可是,这样真的有用吗?回家后,爸爸曾经当面答应过她,不再对章老师及他深爱的人下手,可暗地里不还是接连不断地施展阴谋诡计?仅仅依靠她一个人,根本无法防范爸爸的那些手段。何况,爸爸也开始对她演戏,就如同她学会了对爸爸演戏一样。原本应该是最为亲密无间的一家人,如今竟然每天都戴着面具在演戏,这难道不是世间最大的悲哀吗?不,她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微不足道,必须要让更多更广泛的人出面阻止他们的阴谋,可这样做对于爸爸,对于这个家来说意味着什么,纤纤又怎能不知?她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个狂风呼啸的十字路口,一边是父母如高山般沉重的爱,一边是对是非如星辰般清晰的坚守。无论朝着哪个方向前行,都好似有一副沉重的枷锁,紧紧地束缚着她的脚步,每走一步都如同在泥泞中艰难跋涉。她的心仿佛被无数丝线缠绕,每一根丝线都勒得她疼痛难忍。这些丝线交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将她牢牢困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上帝啊,谁能给她一条出路,让她破茧而出呢?哪怕羽化成一只扑向火焰的飞蛾,也远比现在这般窒息而死要好得多。

就在这无尽的挣扎和纠缠之中,纤纤的目光无意间落到了书桌右上角那个小小的相框上。于是,她又看到了那双世界上最美的眼睛——比海洋还深邃,比天空还浩瀚,比火光还明亮。纤纤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抵御这双眼睛的强大吸引力,此刻,它又紧紧地锁住了她的目光。看着,看着,纤纤忽然惊觉,尽管那双眼睛是如此的浩瀚深邃,其目光却恰似夜空中璀璨的星光,蕴含着洞察世事的无穷智慧,却又纯粹而澄澈。目光所及之处,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光束,能够轻而易举地穿透层层迷雾,一眼看透世间万象,却没有丝毫的锋芒毕露,有的只是无尽的纯净与温和。那清澈的目光里,满含着对生活的热爱,对梦想的执着。即使在无尽的暗夜之中,也依旧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如同天边的北斗,为人们指引着前行的方向,并无声地向世人宣告:无论世界多么复杂,都有一份纯净与美好值得去坚守。

不知何时,纤纤察觉自己的双眼已经被一层如烟似雾的水汽所笼罩。照片上的那双眼睛渐渐变得模糊不清,然而,那纯净澄澈的目光,却在她的心底愈发清晰明朗起来。那目光宛如一把钥匙,打开了束缚在她身上的沉重枷锁;又似一把锋利的剪刀,剪断了缠绕在心灵上的层层丝线。她突然含着眼泪笑了。“章老师,”她在心里默默说道,“我曾经残忍地骂您是‘瞎子’,如今回想起来是多么可笑。其实,您的眼睛何曾有一日‘瞎’过呢?您从来都没有失去过那双最美的眼睛。您虽然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但您那澄澈纯净的目光却一直照亮着自己的心灵,照亮了内心深处那个比任何人都高远辽阔的世界,那个包含着宇宙和时空的广阔天地。”

她擦干了泪水,让自己的眼睛变得更加清亮。她已经清楚自己该走向何方了。虽然脚步依旧沉重,但她深知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即使伤痕累累,她也必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夜,浓墨般深沉地笼罩着大地。没有月光的映照,整个世界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只有天边几颗寥落的星,孤独而又倔强地闪烁着。它们的光芒澄澈而透亮,每一点星光,都像是在这黑暗中坚守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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