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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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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克瑟斯张开嘴,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但由于他刚刚所表现出来的压倒性的力量,就连那一声哈欠都在游刃有余中透露着令人后怕的气息。

然而这一呼吸之后,哈克瑟斯便陷入了沉寂。

在场的两人看向哈克瑟斯,又看向倒在地上,毫无气息的士官,他们并没有从被拘束的感觉中脱离出来。他们仍然是笼中之鸟,性命掌握在笼外人的手中。因为很明显,如果要对付哈克瑟斯,他们是毫无胜算的——尽管这两人并没有见过魔物,不能像士官一样看见戾气,但瑞莱尼娅刚刚看见了士官战败的全过程。

像是在雨中打石生火,士官的性命便如同那飞溅出的火星一般,在大雨之中仅仅闪烁了一瞬,便化作烟烬。

瑞莱尼娅看着哈克瑟斯,并不觉得他是来帮助他们脱离危机的,正相反,从哈克瑟斯身上沿着空气传来的压抑之感让她感到寒冷。

她与父亲,刚刚逃脱一个牢笼,又钻进了另一个更加坚固的牢笼。

自由被限制,生杀之权被掌握在别人手中,此时便不会有平等,而是有压迫与爆发。

然而连是否被压迫,是否要爆发,这种选择的权利,也被别人牢牢地攥在手中。

这是弱者的命运,无法抵抗,所以人们拼命地想要变成强者,起初或许是为了某个高尚的目标,但力量能够魅惑人的心智,最终这些人还是遵从了世界的法则,为了私欲,滥用力量,沉醉在高人一等的虚梦中,然后又有新一批的人崛起,推翻旧的一派,开始新的统治。

人类,还有他们的文明、力量,就是在这样的战争与颠覆之中不断进步的。

倘若无法摆脱欲望,这样的历史就会无限次地重复。

但可惜的是,人终究是动物,不可能摆脱欲望。

幸存下来的人,吞没消失的人的力量与文明,然后据为己用。

这样的原始、暴力的发展方式永远都存在于人类的历史当中,因为人类就是以此来取得自身的突破的——强的一方,兼并弱的一方,这种冷酷的方式,正是人类取得进步的最快的捷径,同样也符合世界的规则。

也正因如此,强大的种族会蔑视、打压弱小的种族,因为他们在警戒,警戒着这些弱小种族再次崛起,所以必要从根源铲除这种风险,殊不知他们的强大正来源于这些弱小的种族。

人是冷酷的,因为他们拥有情感和意识。

兽也是冷酷的,因为他们必须彼此争夺。

人与兽,究竟相差在何处,是我们所引以为豪的文明?还是情感?

拥有情感,就会有所区分。自我的心中,会分辨善与恶,会评价好与坏,会决定是否行动。因此其他人在个人的心中便有所区分,由此便会产生待遇上的区别——对善者以笑相迎,对恶者报以冷酷。而被多数人所认同的“好”与“善”,就是道德的所在,也就是所谓的正义,法律也是据此而确立的。当你忤逆了这绝对的法律,等待你的便是制裁。

法律也好,正义也罢,它们的存在都基于人类的存在,故而那些记录在纸上的沉默的条律文章,都是多数人意识的体现,是多数人对于少数人的制裁,制裁的根据是我们经过千万年的发展所积累的能够让我们继续生存的经验。

这经验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人性”。

然而褪去这层伪装,其实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动物种族对于繁衍、生存的最基本的渴望罢了。

我们凭借这经验,选择最适于我们生存的道路,包括制裁,包括暴力。

无所谓丑陋与否,人性本就没有美丑之分,不过是不同人从与父母、朋友的生活当中,从与社会的撕扯中找到的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而已。

有人做得像是肉食动物,有人做得更像是草食动物。

倘若只把人当作动物,这些就似乎都能理解了。

肉食者与人交是为食人,草食者与人交是为共防肉食者。

倘若算计算作冷酷,那么人与人的交际可能早已充斥着这样那样的冷酷。

......

哈克瑟斯皮肤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士官朝他胸口刺出的伤口也已超乎人类的速度愈合,现在只看得见一道泛着血痕的疤。这种恢复速度只有魔物拥有。

他突然苏醒过来,再次失去了神志一般,扭动着脖子,四下观望。

哈克瑟斯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士官,忽然盯住了士官手臂上的断口。

那里的血已经快流尽了,但士官尚存有一息。

像是在仔细地嗅闻着什么一般,哈克瑟斯的鼻翼不断地颤动着。片刻之后,他的眼中闪过饥馑的光芒,像是一只野兽一般,飞快地扑向士官。

剧痛不断刺激着士官的大脑,使他不由自主地叫喊出声。

随着士官生命力的流逝,哈克瑟斯身上的伤口愈合的更快了,那些细小的,如同鱼鳞一般密集的伤口眨眼之间便愈合如初。胸口上的疤痕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消失。

疤痕最终消失了。远处遥望着这一切的瑞莱尼娅惊恐地发现哈克瑟斯的皮肤上又一次冒出了血线,并且这一次极快就遍布了全身。

那些血线也开始泛光,与哈克瑟斯的眼睛一起闪烁着深红色的光芒。他停止啃咬,抬起头来,慢慢张开嘴,向外呼着气,眼无神地望向天空。

在月光的衬托下,这一幕显得尤为惊悚。

忽然,哈克瑟斯的鼻翼又一次颤动起来,几乎是瞬间,他的头便转向哈维尔所在的方向。那动作很僵硬,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般。那对眼睛中,看不见瞳孔,但却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感觉像是他在看着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被他所见。

“还差一点......”哈克瑟斯呓语着,身体僵硬地站起来,看上去像是快要散架了一样。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向着哈维尔走来,步子很慢,但每一步都坚定不已,力量巨大,将地面踩下去几分。

瑞莱尼娅看看哈克瑟斯,又扭头看向已经失去了意识的哈维尔,便明白了哈克瑟斯的意图。

她看向士官,那人已经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但还在拼命地抽搐,企图让他已经停止运作的肺再次工作起来。

瑞莱尼娅明白如果哈维尔被接近了会是什么后果,她的脸上带着焦虑,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挣扎地爬到了哈克瑟斯与哈维尔中间。

“停下!!”瑞莱尼娅焦急地呼喊着。“你疯了?我们跟你是一条路上的!”

哈克瑟斯没有反应,就好像他完全没有感觉一般。他只是用如同从久未逢雨的深洞中挣扎传出的声音重复了一句:“还差一点。”便继续向着这边走过来。

“停下!!停!”瑞莱尼娅挣扎着,石块很粗糙,她一直抓着锋利的边缘去割绳子,现在她的手也近乎失去了知觉,从那些细密的伤口中,不断有鲜血渗出。但她顾不上那么多,此时的疼痛和父亲的生命相比哪个更为重要,她心里自然有数。于是她仍死死抓着那块石头,以最快的速度不断切割着那根粗绳。

哈克瑟斯走到她身边,险些踩到她的腿,但却仍然不带任何犹豫地向哈维尔走去,只不过是在闻到从瑞莱尼娅手上传来的血腥味时停了停,站在原地,先是向着哈维尔闻了闻。“饱满的生命力......感觉不到情感......是因为晕过去了?”他不知在对着谁说道。

他又向着瑞莱尼娅闻了闻。“年轻......活跃的生命......情感很饱满......对于现在的我而言还不行......”他的话传到瑞莱尼娅耳中,使得瑞莱尼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那么还是那边更加合适。”似乎作出了选择,哈克瑟斯继续朝着哈维尔走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瑞莱尼娅。而瑞莱尼娅则发现哈克瑟斯的身体动作极不协调,像是换了个人在用那身躯一般。

她不敢多猜,一边挣扎着追上去,一边不断地割着绳子。她能感觉到那根绳子正在越来越细,她已经离成功不远了,便鼓足了劲,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她没有注意到,此时不远处士官已经停止了呼吸,更没有注意到,士官的皮肤已经完全变干,就像是已经死去许久,而非刚刚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此时明月正在长空当中,一层薄云,从极东的天宇跨越至西方的尽头,如同一张薄布,盖在森林上方,就像是森林中升腾起了云气一般,奇幻瑰丽。这薄云阻挡了星河的光芒,只能从隙间窥见几点微小的星光,但月光还是那样,穿过这层薄纱,扬洒在大地上。

恍如仙境一般的景色之下,过去发生的、现在进行的、将来将至的事情,全都是阴谋、背叛、悲惨,在这之中仅仅夹杂着微不足道的温暖、信任、美好,正像是那夹杂在月光当中的,从薄云的隙间挤出身来的点点星光,这应当被世人所知,然而世人未曾知。

世人所能窥见的,仅是这个世界极其狭隘的一隅。世界的真相究竟如何,宇宙是否真正无边,这些都与那些流传千年的传说一起,存在于人们所不曾知晓的地方。

当这真相被发现,当边界被人觅得,当时代的枷锁被人们砸碎,在终点等待着的,将会是什么?这也是人们所不曾知晓的,更为深层的东西,甚至于从来都不曾出现在他们的幻想当中。

这是宇宙的奥秘,可人们并不关心。他们所在意的是存在于这宇宙中的更加微不足道,更加琐碎的小事——战争、土地、财富、名望......他们所在意的是终会在宇宙的星海中消逝的东西,是终将在世界前进的车轮中被碾为粉末的东西,是终将随着人类的文明一并湮灭为光尘的东西。

而他们原本不应追逐这些东西。

时代造就了不明事理的愚人——追寻物质的人。也造就了圣人——追寻改变与未来的人。

......

哈克瑟斯已经走到哈维尔身旁,他慢慢俯下身,盯着哈维尔的脸看了一会,随后便动作僵硬地转到后面,直直地盯着哈维尔背上的伤口。

在同一个瞬间,瑞莱尼娅感觉到自己的手挣脱了束缚。粗绳掉落到地上,如同死去的蛇,上面还沾着瑞莱尼娅的血。

瑞莱尼娅来不及活动自己酸痛的手腕,她一只手撑着地,向前跳了几步,想去拿哈维尔先前掉落在地上的剑。但这对她的身体来说消耗实在太大,没能移动多少距离,她便栽倒在地上。尘土灌进她的口鼻中,使她睁不开眼,但她一边吐着嘴中的泥土,一边摸索着往前爬行。

终于,她的指尖触到那把剑的剑柄。那把剑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一直在等待着她。

她抹去溅入眼中的些许尘灰,毫不犹豫地拿起那把剑,斩断了绑在自己腿上的绳索。

她转过头,看见哈克瑟斯。

他正张着嘴,四颗獠牙在月光下散发着寒冷的光,正渐渐靠近哈维尔。

“住手!”她尖叫道,用力掷出另一只手中的石块,然后站起身,迅速地跑向哈维尔。但在石块砸到哈克瑟斯前,他已经张口咬在了哈维尔的肩膀上。

瑞莱尼娅看着那獠牙狠狠扎进哈维尔的身体,在那一刻,时间对她而言已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概念了。

她的视线聚焦在哈维尔身上的伤口,愤怒、不甘、悔恨......一股脑地从内心深处积压的地方爆发出来,将那一刻在瑞莱尼娅的记忆中无限拉长,仿佛将要变作永恒。

石块正好砸中哈克瑟斯的额头,擦出几道伤口,但他还是像人偶一般毫无反应。他的脸上只有死一般的沉默,毫无顾虑地吞食着哈维尔的生命力。一股血气从哈维尔的伤口处蔓延而出,慢慢地、慢慢地,像蛇一般逐渐包绕哈克瑟斯的全身。

他眼中的血色逐渐消退,开始渐渐能够看见瞳孔。宛若明镜一般的瞳孔,在那深邃的眼的幽潭中,可以看见一枚明月静静躺在其中。

那眼睛是令人熟悉的,可从那瞳孔中射出的眼神却像是另一个人,充满了冷酷、杀意,还有对力量的渴望。

若要总结,那眼神之中压过了其他一切东西的思想,是无边无际的贪欲。

直到这时,哈克瑟斯才像是个活人一样,仿佛在梦中一般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他的手上沾了血,其中包括他的血,也包括瑞莱尼娅沾在石头上的血。他饶有兴致地闻了闻,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重新掌握他的身体一般用力握了握手。似乎一切都很符合他的意愿,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干了什么?”瑞莱尼娅站在远处,手中握着剑,颤声说道。她眉头紧皱,眼中带着泪,满面的悲伤、痛苦与惭愧,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并不看哈克瑟斯,而是紧紧盯着哈维尔,看着哈维尔的面庞逐渐变得干枯、发灰。

“你干了什么?”她再一次问道,没有泪从她的脸上流下,甚至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残留着方才的悲伤、难以置信。而这一次,她的语气平静的让人恐慌。

父亲的死已是既成的事实,那么她再怎样的悲伤又有什么用呢。

而父亲已然死去,她一个人,一个没有地位金钱的人、一个没有强悍武力的人、一个并不精于心计的人,怎么才能够在这如同泥水一般的世界上生存下去?那样的话,父亲的死又有什么意义?

她还活着,她正值芳华;

然而她已死去,她已失去了意义;

她只剩下悲伤,彻头彻尾的悲伤,永远地徘徊于生死之间的长廊,然后若尘一般逝去。

她需要这样的人生么?她需要这样苟活么?瑞莱尼娅脸上波澜不惊,但她的心中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人能够破除这决心。

在自己人生中最为美好的年纪,她选择了死亡,忽略了希望。

这令人悲伤。

但这是对的,因为所有人都卷在一个黑色的漩涡之中,希望仅仅存在于漩涡中心的一点,又让人们怎么追寻希望呢?

如果拥有力量,尚且不知如何生存。她没有任何东西,甚至她拥有的东西少于刚出生的婴儿——她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就在刚刚。

人的生命并不是由拥有的多少来衡量的。瑞莱尼娅所拥有的很少,然而她明白父亲对于自己的价值,并为此而拼死战斗;士官所拥有的很多,然而他以杀戮、残害、玷污为乐,正是行走于人间的恶魔。但倘若真的到了一无所有的地步,人又会怎样行动呢?

我们见过放弃自我自甘堕落的人,见过思想腐化变为恶魔的人。而瑞莱尼娅则是会一死了之的人。

但这死亡绝不是用剑自刎那样简单。

她要用这把剑挥发出自己最后的愤怒,告诉世人她绝对不会在这肮脏龌龊的世间苟活,而要像个英雄那样坦然赴死。

血液似乎是哈克瑟斯现在所依赖的东西。获得了哈维尔的血液后,他的眼睛又一次明亮起来,而且这一次那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不见。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哈克瑟斯睁着自己那对与先前毫无变化的眼睛,如同在看一潭池水一般看着瑞莱尼娅。

“我做了什么?”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对她说话。“那我可不知道。”

他伸展自己的手臂,关节处轻微响动。“如果我有做什么出格的事,那也不过是本能罢了。”

他忽然笑了,宛如阴谋得逞后的讥讽的笑:“本能啊......本能啊!哈哈!这是在面对人类时再好用不过的借口!”

他像是想起什么事一般,忽然沉吟下来。思索片刻,他又一次微笑着,像是在自嘲一般说道:“无论你犯了怎样的错误,只要在犯完错后加上一句‘我没法控制,这是本能’便一切都可以如烟云一般消散。”

“但这只对人类有用,因为他们愚蠢、过分感性、相信善良,在他们看见其他生物的厮杀时,也往往有人还要说上一句‘这太残忍了!我要制止这些东西’,然后便自顾自地上去打跑胜者。殊不知这正是自然选择生物的方式!”

他顿了顿,仿佛又在回忆什么,然后接着说道:“人类拥有力量——至少对于其他生物来说他们比较占优。”

“然而他们不懂得怎么利用力量。力量不是随自己的心意使用的,而是该由更强的力量来主宰的——他们把这东西叫做......什么?”

“是什么......‘法律’来着?说是什么法律效力?哈!荒唐!太荒唐!——明明这该由更强的力量来主导!只有最强大的力量才能够随心所欲......”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而是世界的法则,可怜他们并不明白,还在自己的国度里做着过家家的游戏!”

他说完这些,忽然记起来自己有什么要补充的。然而忘却了,便摇摇头。最终却回想起来,接着开口低声说道:“他们?我该说‘他们’?还是该说‘我们’?”

“我到底是个什么来着?......罢了,那不过是过去的事情。”

“那么对于我而言,说‘他们’还是‘我们’都没有意义吧?......这样一来,我对人类自可以说‘本能’,对其他的一些什么东西当可以说‘贪欲’了呢......”他不知为什么,脑海之中一闪而过“贪欲”这两个字,而他觉得这很顺耳。

“贪欲?贪欲?”他摸着自己的下巴,饶有兴致地接着说道:“啊!贪欲!对了......贪欲!我就是因为这个在这里的!”他轻轻拍着手,眯着眼睛,笑得如同一个孩童一般天真,但他嘴里的獠牙却显兆着他方才咬上了哈维尔的肩膀的不争的事实。

他忽地停了手,咬着自己的指甲,从牙间挤出来几句话:“贪欲?嘶......我又是为了什么而变贪婪的来着?......财富?地位?权力?......到底是哪一个呢?......管他的,倒不如全都去死吧。”

哈克瑟斯的眼睛盯着地面上士官断掉的手,渐渐沉默下来。

他的行为怪异,时而像个新生的婴儿,对周围的一切充满陌生和好奇;然而时而像是个活了无数年的怪物,古井无波的眼中似乎沉淀着这片大陆的历史。

他站在那里,却似乎像是站在云间,触碰着整个天地,就连月光,铺洒在他身上时也显得黯淡几分,低下了它高傲的头颅。

而这竟然显得瑞莱尼娅处于一个较低的位置——极其自然地无视、无比投入地自我对话、令人难以打断的气场......哈克瑟斯不知何时占据了一个制高点,自上而下地俯视着瑞莱尼娅。那感觉就像是在瑞莱尼娅的前面正站着一位天神,而她不过是个平凡的、毫无价值的人罢了,却妄图插上一句嘴。

换做常人,或许已经退却,然而这是瑞莱尼娅,一个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个已经对一切都无所畏惧的人。

死人,倘若能够站立,要比活人更加凶猛。

......

瑞莱尼娅突然开口:“你要怎么赔偿?为你所做的事?”她那金黄色的头发上沾着血污,美丽的脸庞上凝结着血枷——那使她突然联想到父亲的血,而这令她那颗已因为悲伤而几近破碎的心灵的镜子的裂隙间又填补上了一股无端的罪恶感与恍惚感。

哈克瑟斯很轻地皱了皱眉——他很明显没有想到这个平淡无奇的女人敢在这种情况下说话。那么这样看来,她并不是那类遭难之时只会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蠢货。

“好吧。”他自言自语道,“或许这也挺有趣的。”声音很小,像是在做某种暗示。

他转过身来,平静地说道:“我已经说过了,这是本能。是没办法抵抗的。你明白么?对我所说的话?”他像是在对着比自己低等的物种说话一般,不忘用诚恳的语气询问瑞莱尼娅是否能够听懂。

他的表情无比真挚,然而言语之间无处不夹杂着一股轻蔑。

然而他的轻蔑所迎面遇见的并不是瑞莱尼娅单纯的愤怒。那张面孔所流露出来的并不只是愤怒,而是含有一种嫉妒、一种愧疚。

惊讶,在二人气势相交的一瞬间短暂地侵袭了哈克瑟斯的心脏,让那沉寂了数千万年的心突然跳动了一下——他并非未曾感受过惊讶,然而他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情感的经历,确实已经和他的光阴一起慢慢化作他冰冷心脏的一部分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紧拥着一团火焰一般,让哈克瑟斯感到不适,然而在这一阵的不适后却有见了老友一般的熟悉与莫名的喜悦。

“啊啊......你果然很有个性......”哈克瑟斯感慨着说道,但又摇了摇头,似乎是对自己短暂的喜悦有些不满。

“来做个自我介绍好了。”他突兀地说道。瑞莱尼娅向后退了半步,但随即又走上前来,手中紧握着剑。

“我不是你认识的什么人。”他没管瑞莱尼娅,自顾自地说道:“我叫做......叫什么来着......啊!对了!我叫做格里德,是个四处游荡的野鬼。大概你们会叫我魔物;或者说我有个独特的名字?应该是贪欲吧。在数千万年前我就已经存在于此了。生平的爱好不过是善举和杀......”

“我问你要怎么补偿。”瑞莱尼娅的语气十分坚定,将格里德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生生拉了出来。格里德僵在原地,眼睛看着瑞莱尼娅。那眼里没有了轻蔑,没有了戏谑,没有了令人不快的像是在玩一般的情感。

取而代之的是不快与一丝恼怒。

“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女人。”格里德盯着瑞莱尼娅,停顿着说道。“不是每个人都能从我这里拿走什么的。哦......倒不如说每个人都不能从我这里拿走什么。通常是我拿走他们的命。”

“我刚刚醒过来,即使是你的命我也不会嫌恶的。”格里德观察着,但在他说完那些话后,瑞莱尼娅并没有反应——正像是一个死人——反倒是手中的剑微微抬高了些,指着他的胸膛。

“我早该知道和蠢货说教是没有意义的。”格里德抬起头来大声笑着说道。

“那么就请你不要说话,把我的父亲还回来。”瑞莱尼娅冰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这一次她彻底激怒了格里德,尽管他仰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但可以明显地看见他身上浮现出了许多血红的气息,那些气息仿佛是活着的一般,不断地向外探寻着,一旦触碰到诸如树叶、草木之类有生命的东西,便瞬间将它们吞噬,变作灰烬。

“是啊......是啊......你想要的是你的父亲对吧?但是世界上哪有不付出就能拿到的东西呢?嗯?”格里德终于开口。

“你能拿什么来换?”他充满挑衅地看着瑞莱尼娅。“你什么都没有,不是么?”他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着。

瑞莱尼娅一言不发。

夜已深了,月刚刚爬到天空的最高处,却被一大片阴霭包围。一阵风吹过来,不像是从空中吹过来,却像是从地底吹过来,仿佛还伴随着谁的轻语,诉说着什么哀伤与忧愁。

世界正在死去。

对于瑞莱尼娅来说,正是这样。

“换?”她颤抖着质问道。

“你要我拿东西来换?去换原本应当属于我的却被你抢走了的最为重要的东西?”她的声音凄厉,她在诉告着什么,然而没人愿意听。

“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轻易地夺走他人最有价值的东西,凭依自己的武力来要挟别人用另一件东西来换取,哪来的这样的道理?......你是什么东西?又是谁给了你这种权力?命吗?去做你的梦吧!去陪你所谓的命运吧!我会让你知道代价的......你这万无一能的、只识强权的贼!”

瑞莱尼娅挥剑砍向格里德,剑身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刹那之间便至其身,然而此后便再难动分寸。

“在没有弄清对方的实力之前......”格里德咧开嘴笑着,右手的拇指与小指轻描淡写地拿捏着那把剑。

他忽而将脸凑近瑞莱尼娅,打趣似地说道:“不要轻举妄动啊......”纵然刚刚才吸食了两个人的血肉,但他的嘴中却没有分毫血腥气,其中一片漆黑,看不见獠牙,却只觉恐怖。

瑞莱尼娅抽回剑,摆正姿势,再次刺向格里德的额头。

“我说,不如我来当你的师傅吧。”格里德先任剑尖猛至额头表面,而后,仿佛是在静止的时间里,将剑身掐住。

瑞莱尼娅尝试着拔剑,但剑有如卡在冰隙之间,纹丝不动。

“你的父亲......好像教你教的不怎么样呢。”格里德戏谑地笑了笑。

瑞莱尼娅并不出声,松开握剑的左手,猛地朝格里德的胸膛打去,但仍然被他云淡风轻地接住。

“可惜呢......”

格里德的话还没有说完,瑞莱尼娅便高高踢起右腿,正中他的下巴,迫使他迅速闭上了嘴。

像是在嘴里鼓捣了一会什么,他朝右边吐出一整口鲜血,还有一小块尚且柔软,在血泊中散发着热气的舌头。

“还有招式吗?这一招着实让我有点惊喜。”他若无其事地说道,随手放开了剑与瑞莱尼娅,再看他的舌头,却是毫发无损。

“这可不是称赞你的技艺......”他收起原本的透着玩世不恭笑意的脸,微微扬起眉毛不紧不慢地说道。

瑞莱尼娅眼中透露着森森杀意,说道:“不需要你这种怪物的浮辞......”而后捡起剑,大踏步向前,又一次横挥剑朝着格里德砍去。

“第一堂课......”格里德将双手自在地落在腰间。

突然,他皱了皱眉头,又立刻笑出声来,“看来这里倒是教的不错啊!”

他的视线越过剑光,越过飞在半空当中的剑,落到全速朝着这边冲过来的瑞莱尼娅身上,集中到她的紧绷的肌肉、洁白的肌肤、攥紧的右拳、有如弹弓一般收缩而随时准备弹出的手臂......

“这是你的......不,你父亲的生存之道吗......哈哈哈哈哈哈......你和我一样冷酷呢......小姑娘。”格里德嘴角泛着笑意说道。

长剑翻飞着冷光,没入格里德的脖颈,溅起层层血气后绵软地跌落在地上,仿佛是无法与这红色的淡雾共舞一般。飞剑过处,汩汩流着有如溪水般的血流。

瑞莱尼娅的右拳狠狠打在格里德的胸膛正中,似乎使得他的胸膛些许凹陷了进去。

原野此时无风,月光如遍地白霜。溪流的潺潺水声逐渐隐没难见,一切都仿佛陷入了无声的永恒,在沉默的、黏重的空气里掉入时间的陷阱。

瑞莱尼娅闭着双眼,默默感受着从拳尖传来的微弱的骨裂声、心脏的跳动声,以及格里德呼吸时空气在他体内流动的声音......

一丝血色的气息从格里德脖颈上的伤口里漫出,融入空气中,悠悠地回到哈维尔的身体当中,让他那逐渐干枯的身体停止干瘪下去,仿若奇迹般地再次复苏,有了生命的迹象。

“想要从贪婪手中拿回自己的东西,就必定会付出沉重得多的代价......”格里德没有理会脖颈上的伤口,俯视着瑞莱尼娅,如此说道。

“除非你的贪婪要更甚。”他笑了笑,说道,“但是你的父亲教不会你贪婪。”

格里德抓住瑞莱尼娅的手腕,翻身将她摔到哈维尔身旁。

瑞莱尼娅吃痛地从地上爬起来,仍然警惕着,随时准备迎接格里德的攻击,但他似乎并没有那个意思。

“你相信所谓的命运吗?”

“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你,还有你的父亲的命运!甚至不需要所谓的‘眼睛’!”

“多么残酷而美丽的未来!”

“有人尖叫着对我说过:‘贪婪之人将会死于自己的贪婪!’”

“而你们呢?你们将会把自己的冷酷贯彻到底,然后为之死去......”

瑞莱尼娅怒不可遏地打断了他:“世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命运!!不要再装腔作势了!没人会听信恶鬼的话!”

“我也不会再有未来!它早已被你吞入腹中!”她挣扎着站起来,又一次冲向格里德。

格里德稍稍动了动手指,戾气裹挟着脖颈上的血液化作尖刺狠狠扎进瑞莱尼娅的手臂,过大的力道使得瑞莱尼娅倒退两步又一次跌坐在地上。

“我与你交易。”他启齿道,“你的父亲不会死......现在......”

“代价是......”他顿了顿,缓缓举起双手,而后接着说道:“我会亲眼看到你们那美妙的死期的降临......就如同观看祀神剧一样......”

“残忍、冷酷......然后死于残忍、冷酷......没有尽头。”

瑞莱尼娅愣住了,她看了看躺在一旁的父亲,惊讶地发现原先的伤口又一次流出了鲜血,然后慢慢愈合。

顾不上自己的疼痛,她扑到父亲身旁,用自己颤抖的双手轻轻从他的发间开始,仔细地抚摸着,抚过细密的、夹杂着斑白的发丝,抚过他的眉间、脸颊,最终停留在他的脖子一侧,那里正在微弱地跳动着,虽然微弱,但却坚定地跳动着,释放着生命的信号。

“啊......太好了......你还活着......爸爸......”瑞莱尼娅的眼泪夺眶而出,不断滴落到地面上,滴落到她盖在父亲的伤口的双手上,随着她的身体的止不住的颤抖而轻轻颤动。

她的神经仍然紧绷着,防备着格里德的又一步动作。

但格里德只是把手放下,朝他们露出一个令人心悸的笑容,便转过身去。

风声消磨了夜的宁静,让云隐匿了月色,他便这样遁入一片粘稠的黑暗与血色的戾气当中,如沙一般随风而逝。

......

瑞莱尼娅错愕地看着格里德消失的地方,此时那里什么都不剩,又一次被寂静的空气填充。她顾不上猜测格里德为什么选择放过了她和父亲,转而低头查看父亲的伤势,所幸他已无大碍。

她极力克制着自己,轻声呼唤着父亲,仿佛倘若自己太过急切,他就会再次死去一般。

终于,哈维尔艰难地睁开自己干涩的双眼,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再怎么说,他已经死过一次了,这种复苏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适应。

瑞莱尼娅示意他不要勉强自己,便起身走向河边,希望能帮父亲打些水来。

但她的伤势很重,右臂上触目惊心的几个创口仍在流血,右腿恐怕是在刚刚摔在地上时受了伤,现在已经没有知觉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咬着牙,拖着一侧身体踉踉跄跄地走着,但没能走出几步便又一次摔倒在地上。

哈维尔用尽全身气力把头扭向她这边,嘴里似乎是在说着让她不要再动了。

瑞莱尼娅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向小河,却瞥见远处的森林的林层下蠕动着的棕色的灰色的一大群什么东西。

她强打精神,仔细地观望着。

是狼群。恐怕是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被吸引过来了。

“啊啊......近来森林里的动物变少了呢......”

“恐怕它们很饿了吧......”

瑞莱尼娅将脸深深埋到泥土当中,喃喃道:“对不起,爸爸。”

“可能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她的身体一阵颤抖,而后终于静下来。

她伤得太重,已经昏死过去。

哈维尔无可奈何地看着逐渐逼近的狼群,看着它们走几步,在空中探出鼻子细细嗅闻,而后加快行进的步伐,就像是赴宴的、饱受饥寒的人那般兴奋。

他想站起来,但连手指都握不起来。

最后,他这样对自己说道:“把眼睛闭上吧。”

“这样就看不到它们对尼娅动口了。”

......

一个人,身负一把剑,从狼群对面的森林里走出来,略略扫了一眼村庄内的遍地狼藉,眼中流出悲悯,又看向瑞莱尼娅与哈维尔,向他们走去......

月光撕扯开云的一角,落到这片村庄上。

那人的剑,却有些反常,毫无光泽和色彩,反倒刻画着几道咒文。

那是一把石剑,或者说,封魔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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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公里外。

格里德饶有兴致地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说道:“武士?原来如此,这附近还有这等人物呢......可惜现在抽不出身......哈哈哈哈......”

收回残留在村庄的戾气,他站在一处峭壁上,静静地望向前方的峡谷。

在那宛如堑壕一般的峡谷底部,正卧着一头巨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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