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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二十八)刘振东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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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六)刘振东之死

再早的时候,新屯村的南面是一个百多亩面积的天然水坑,新屯人叫它做南坑,实际上它就是现代人所说的湿地。1975年,村书记刘国成在“农业学大寨”思想的指导下,力排众议将其夷为平地,后来这里便成了百亩良田,刘国成因此很是风光了一阵子,甚至到县里召开的大会上去作典型汇报。南坑的中间有一条羊肠小道,从那里可以直抵南河。那片湿地里有无数的芦苇,靠西侧是一大片竹林,一年四季只要起风的时候,就能够听到芦苇叶子或是竹林发出“刷刷啦啦”的声音,谢新甚至在家里都听得到。虽然那时谢新与国建年纪尚小,但芦苇丛与绿竹林却是他们迷恋的好地方,那里是“藏猫儿”的绝佳处所。

但随着南坑的被填平,羊肠小道没有了,那些细细簌簌刷刷啦啦的叶子相互碰撞摩擦发出的声音也消失了,就连藏猫儿也能够钻棒子秸码放成人字形窄洞之中,谢新心中似有一种失落。南坑被推土机推平用了几个月时间里,在这段时间里谢新与国建又是极快乐的,他们俩粘住了推土机司机小果,坐在那飘溢着柴油味道的推土机的驾驶室里,眼见那黄黑色的湿土如浪花般在推土机的雪亮的钢铲前面飞跃舞动,那在谢新与国建是一种难得的记忆。

在百亩良田的正中央,为了方便它的灌溉打了一口机井,为了这口机井又盖了一间小小的房子,而又为了识别机井的位置,又在机井的旁边种下了两棵柳树。靠近机井的柳树自有它们得天独厚的优势,和那些生长在旱地里的细脖干瘪的柳树来,它们显得灵秀而又茁壮,像那营养良好丰满而又秀丽的青年女子一般令人赏心悦目。

春天的时候,这片土地上的麦苗长到了巴掌高,谢新与国建们可以在它上面打滚儿取乐儿,之后他们看着它们长高,颜色也由嫩绿变成了深绿的,后来褪去绿色换上土黄色,直到最后换上金黄色,偶有轻风吹过,成熟了麦穗便相互碰撞,仿佛种田的老把式之间相互探询收成一般。麦子收割完了,这片地里又紧跟着种下了玉米,之后很快便过了“立秋”,而这时的玉米也长到了齐胸高,那时,这里又成了谢新与国建等人的“青纱帐”,他们在里面追逐打闹,累了就坐下来休息,顺手将身边中意的玉米秸秆折断,然后像嚼甘蔗一样嚼食其中的汁液,他们管它叫“甜棒”。他们不再担心看青的刘振东瞪着大眼珠子吼叫地要求他们离开,“你们几个,在那儿干什么呢?!还不麻利儿走人!看什么看?再不走,老子抽你!”摄于刘振东的威势,谢新与国建连忙挎着打猪草的藤条篮子跑开了。

(七十七)

刘振东的大闺女淑琴的儿子来京已经两岁了,小孩子眼睛极亮,还特喜欢笑。为了让孩子说话能像一个北京人,淑琴将来京常年寄养在娘家,她在大厂县城的工作似乎也很随意,“谁让咱摊上了个在县政府工作的公爹!”她时常地往娘家跑,住个三五天或是十天半月也是平常事。她给大弟弟得全介绍个对象,据说也是大厂县人,就住在潮白河大桥的东边。小弟弟得钢还在读高小,三弟得财在读中学,令她不省心的就只有二弟弟得亮。

这些年来得亮因为偷东西没少挨刘振东的打有时甚至是毒打,每打过一次能起几天的作用,过后得亮就又上了街,和他那个伴儿抽烟聊天闲逛无色目标。随着刘振东年岁的增加,他渐渐地打不动得亮了,“打不动了,管不了了,就随他去吧!”刘振东对得亮妈说道,“他就是那个奏性!打不烂煮不熟的玩意儿!”得亮第一次被派出所传唤去刘振东还真着了一通急,后来呢就真的随他去吧。1970年代末的那次“严打”让得亮赶上了,因为与同伙偷盗邻村的大骡子拉到燕郊的集市上卖被抓个正着判了七年徒刑,服刑地点在青海,周围是广阔的戈壁滩,据说那是一个让你跑都逃不脱的地方。

刘振东依旧喜欢喝酒,那酒瘾与年轻时比起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常常是中午来两盅晚上喝三盅,有时候来了兴致一大早就着咸鸭蛋也能喝上一盅,一瓶65度的北京二锅头用不了两天便见了底儿,但他自己却说,“现在上岁数了,就这点儿爱好,也只能这么慢慢儿抿着喝了!我年轻那会儿,你们也不是不知道,那一顿儿不得喝个半斤八两的!现在呀‘人过四十天过午’,我这都五十多了,再想那么喝酒,喝不动喽!”听他这么说的人常要捂着嘴乐,边嘟囔着说,“就您这酒量,还不行?!壮小伙都喝不过您!想当年,就是头牛也得让您给灌趴下!”

(七十六)

晚上喝酒是刘振东最悠闲自在眉开眼笑的时候,他时常将筷子蘸上酒然后放进外孙子来京嘴里,看着那小孩子哈气吐舌头皱眉头的样子他那叫一个高兴,于是他又嘿嘿乐着夹一块炒鸡蛋放到来京嘴里。酒足饭饱之后他坐在炕沿上逗弄外孙子,来京想骑大马刘振东便跪在炕上让他爬到背上去,那是祖孙间的天伦之乐。这一天他仰身躺在炕上,双手抱着来京的腋窝将他举在眼前一荡一荡的,后来来京被放了下来,刘振东则躺在那里不动了!刘振东就这么死了,有人说他死于“心肌梗塞”,那是新屯村人第一次听到“心肌梗塞”这个名词,那是一个与死联系在一起的名词。

新屯村的人们称呼刘振东的媳妇为“得亮妈”或“得亮他妈”,那似乎是约定俗成的,那么又为什么不称呼她作“得全妈”抑或是“得财妈”、“得钢妈”呢?没有人响过,劳神费力地琢磨它做什么,就连得亮妈也不去琢磨它。自打刘振东死后,在新屯村人的眼中她便成了“背运鬼”,她的点儿也太背了!这个地方有句话来形容那些时运好的人叫“想吃冰,下雹子”,而得亮妈却是正好相反,那是真的“越渴越加盐”。新屯村的老娘们儿还有一些大老爷们儿没事闲扯的时候就说,“你就说这得亮妈,淑琴是个多好的闺女,非让她给嫁到了河东(大厂)了去!二儿子得亮也是个聪明孩子,怎么就去当了贼?!这不是她这当妈的错儿?!这好好的日子就在眼目前儿,刘振东又突然死了!你看看她那张苦瓜脸儿,阴得都能渗出水儿来,他们家的好日子都让她给弄跑了!”

长舌妇们的胡言乱语自有一种力量,那是不用说的,而更有甚者他们全都躲着她避着她,仿佛挨近她这个背气的女人就会沾染上晦气一般,这种种力量让得亮妈清晰地感觉到了。她做错过事,但谁又没有做错过事呢,你没有还是我没有?!这么对待一个倒了霉的女人似乎是不公平的,但谁让她倒霉了呢,得躲着她点儿,躲得远远儿的。但该做的事一样都不能少,每一样都要去做,大儿子得全结婚之后,他们按照他们的打算筹备再建一所房子,一则能离开这所在得亮妈看来不吉利老屋,二来得财、得钢也都在慢慢长大,终是要娶妻生子,更主要的是刘振东生前积攒下了一笔钱,是专门用来盖房的,为了遂了他的愿,也得尽快把新房盖起来,于是在淑琴与得全的操持下开始着手进行了。

书记刘国成念及和刘振东的旧情以及对这个家庭的怜悯,便将富农马占元老屋旁边的一块空地批给了他们,那是一块公认的好地方,它向南正对着一条胡同,这条胡同有百十米长,胡同的尽头就是新屯村看电视放电影以及三老四少聚集闲扯的这个村子的中心位置,而它的北面就是新屯村的“队部”所在地。房子是这一年的五月底开始盖的,地基打过之后就开始砌墙,等到墙砌了有一人高的时候便下起了雨,是那种时紧时疏时骤时缓绵长得让人发疯的那种雨,那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天,到了第二天晚上,只听得轰隆一声响,那刚刚砌起来的墙倒塌了。在新屯村的历史上,还没有谁家盖房盖了半截儿就倒塌了的,出了这种事情,得亮妈就更成了别人背后指指点点的对象,而得亮妈眼睛红红肿肿了好多天。但再怎么着这所房子还是建筑了起来,那个夏天,谢新与国建有许多时间是在那所新建好的尚未安装门窗的房屋的框架里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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