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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尾声:子不孝,父无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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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苍垂怜了他第二回。

他在读书上有些天赋,比别人晚启蒙,却能比他们更快地通晓文中寓意,更快地举一反三。

夫子彻底认可了他,收了他做弟子,他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喊出一声先生。

后来,他随着夫子游历,直到十六岁那年,夫子病逝。

临终前,夫子用一封书信把他举荐进了右冯翊郡的私塾。

那一年,他受了夫子的勉励,展露了才华,私塾先生十分看好他,表示只要他好生读书,他日便可被举荐入仕。

摆脱平民身份的梦终于要实现了。

他开始激动,越发用功。

也是那一年,他遇到了一个自称是远房亲戚,想要将自己过继为嗣子的孤寡老汉。

同窗们都说这老汉是看重了他的未来,想要给自己搏一把,便借着这层微薄的血脉厚脸皮认亲来了。

一开始他也如此觉得。

与那老汉见面后,他问老汉为何要收养自己。

老汉答,他腿脚不便,已经接近天命之年家中却无妻无子,便想要过继一个同姓的后辈来,等他死后可以给他烧烧纸钱。

他又问:“不求其他?”

“老叟一不识字,二无他心,但求死后能有人把我这具骨架子安葬一块僻静的地方。听了一辈子晨起的鸟鸣了,嫌吵得慌。若能自己把自己埋了,我便也不来过继嗣子了。”老汉咧嘴笑了笑。

他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答应了下来,自此改了宗籍,成了老汉家的嗣子。

甫一开始,他仍旧抱有疑心,便故意和同窗去长乐坊吃喝嫖赌,大笔大笔地花钱。钱不够了便回老汉家,毫不客气地张口要钱,老汉若有犹豫,他便讥讽老汉是想攀高枝,一开始接近他便是心怀不轨。

每回他这么说的时候,老汉便不吭声了,转头回了屋子,一次次把存银拿出来,直到一年后。

他当真是染上了赌瘾,戒也戒不掉。

那年寒冬,他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银子,又欠下巨额赌债,不服气还想去赌钱,却被看守六博的庄家手下的人给带了打手踢出长乐坊,讨狠狠了一顿打。

恍惚间,他看到那个自己一贯看不起的庄稼汉挡在了自己面前,又是一番不讲道理的大吵大闹,最后抵了自己身上最值钱的袄子和草鞋——

许是因为不够还钱,老汉又挨了一顿打,腿都被打折了一根。

待到那些人离开,老汉这才擦净手里的血污,从地上爬起来趔趄着走到他面前,蹲下去不由分说地把他背起来,又将带来的那件破了洞的薄氅罩在他身上,自己却就这么衣衫单薄地赤着脚背着他离开。

他明明方才还步履蹒跚,这会儿走路却稳稳当当,哪怕迎着风雪也不曾摇晃一下。

破掉的薄氅不能保暖,冷风灌顶间,他看着面前人花白的头发,声音细弱蚊蝇:“我与你无亲无故,又总讨你钱花,还对你恶言相向,你何必救我?”

“话不能这么说。你是我过继来的,在同一个宗籍那便是一家人。我疼爱我自家幺儿并无过错。幺儿要做什么事只管做去,你有自己的道理,老叟我眼界小,便也不多问。但我总不能看着我家幺儿在外头受欺负吧。”老汉背着他,一边走一边喘着粗气开口。

他不记得那时的雪有多大,只记得自己在低头间看到老汉粗糙的双脚被石子磨破,走出一路血痕,也只记得眼泪滑过自己的脸时,比风雪迎面还要冷得慌。

一声难以启齿的阿父,在风雪间姗姗来迟。

他明显感觉到老汉身子一僵。

“你…你不是…”

“儿不孝,做了糊涂事,日后愿改过自新,但求阿父莫恼我这一年来的荒唐。”

“……诶,你喊这一声阿父,便当真要做我儿了。莫怕啊,莫怕啊。欠的钱阿父替你还,你好好读书,别像我这人一样一辈子只是个被人瞧不起的庄稼汉。”老汉沉默良久,背着他走得愈发稳当,也不知是不是风雪愈发大了,他的声音沙哑到了极致。

他被老汉背回了家,老汉说上街抓药给他看病。

老汉披着蓑笠上一瘸一拐街了,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回到老汉家的是那个将他打出长乐坊的打手头子。

那头子说,因他欠了巨额赌债,现在起扣押了老汉,并征用他家私田,用来种植神仙药的原料。

待几时他把钱还清了,便几时放老汉归家。

为了寻到老汉,他忍了下来,一面在私塾就读,一面帮这人耕地种花,一面用各种办法赚银两还钱。只是每一次因为还钱多少,都要和这人大吵一架,导致让邻里产生了误会,以为他屡教不改还在赌博。

而发现这头子再不回长乐坊后,他又背地里去以赌博的名义探了好几回长乐坊,却都没有发现自家老汉的踪迹。

直到前不久,他回家准备把最后一笔钱还掉时,在门外看到那头子和手下人夜半饮酒大醉,无意间吐露他杀了老汉,用老汉的血和肉来灌溉花,因为怕被报复,便给骨架贴了符箓,又因为怕被他知道,便一直以还钱的名义对他呼来喝去。

原来,老汉三年前就死了,死在了替他寻药疗伤的路上。

那天,积攒已久的怒气被一股邪火点燃。

他趁着夜色无人,一把火烧了这屋子,又以为这厮的曾经头目也帮忙杀了老汉,便打算再去长乐坊杀了那厮。

如今大仇得报,他倒是无憾了。

说到这里,一切都已经明了。

大堂一片沉默。

“恶人纵有过错,自有律法处置,岂容你这般无法无天?”姒云疏面色复杂地盯着眼前人,张了张嘴,终于发声。

“他们背后有王公贵胄庇佑,若上公堂告状,究竟是谁逃不过律令制裁,想必在座的诸位,比我这一介草民更是心知肚明吧。”张平安笑了笑,再次看向顾姩,声音沙哑到了极致,

“上官,该招的草民都已经招了,可否告知草民,我父尸首何在。”

又一年稷子熟了,他想带他的老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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