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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因讹成实元妃大梦 以假混真宝玉疯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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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八回因讹成实元妃大梦以假混真宝玉疯癫

诗云:

云斋曾宿借方袍,因说浮生大梦劳。

言下是非齐虎尾,宿来荣辱比鸿毛。

檀云袭人等不敢让人知道,大家先偷偷各处搜寻。找了大半天,仍毫无结果,最后又翻箱倒笼、掘地三尺,整折腾了一夜。

实在没处找,便怀疑是外人进来,不知谁捡去了。袭人说道:“那些外来的,谁不知道这玉是比命还值钱的东西?谁敢捡了去!”檀云说:“有新来不知道的也不一定,咱们好歹别声张,快到各处问去。若有姐妹们和我们玩呢,给她磕个头,要回来;要是小丫头们偷了去,问出来,也不必回上头,不论怎样要回来、换回来,都使得。”秋纹早吓傻了,站在那里没话,麝月却说:“告诉你们,这可不是小事,不要因为上次很快找回来就不想操心。真要丢了这个,谁都逃不了干系!”秋纹麝月带上小丫头们,分头各处追问。转了一圈,却人人不晓,个个惊疑。众人最后回来,都大眼瞪了小眼。宝玉失了玉,又愣怔了,袭人急得干哭,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怡红院里的人吓得一个个都似木雕泥塑一般。

众人正在发呆,檀云却对袭人说:“二爷失了那块玉,就纯乎是个呆子了,我毕竟出去时间长,你别着急,着急上火更找不着,大主意还得你来拿!”麝月也说:“袭人姐姐,咱别怕,这也不是你自己的事儿,大家一起抗,最多不过像茜雪一样被撵出去!”

袭人一听,她们说的都有理,便先去告了探春。探春最知事情轻重,让把园门关上,先使老婆子们各带几个丫头,再往僻静处寻去;一面又告诉众人:“若谁找到,不管从哪儿得来的,都要重重地赏。”大家既想脱干系,又听见有重赏,不顾命地又混找了一遍,连茅厕都去了。

谁知那块玉竟像绣花针一般,沉入了大海。众人又找了一整天,都似极泄了气的猪尿泡。李纨也知道了,又吓唬众人说:“这件事可不是玩的,我要说句无礼的话了。”众人道:“什么话?”李纨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什么也顾不得了。现在园子里除了宝玉,都是女人。请各位姐姐、妹妹、姑娘们都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没有,再去搜那些老婆子和粗使丫头,不知是否使得?”大家说道:“这话也有理。现在人多手乱,鱼龙混杂,这么着,咱们也都洗洗清。”独有探春却跺了脚,大声说:“你们想脱便脱,我屋里没有这样的人,若脱,我们也需自己回屋脱去,强过在这里丢人现眼!”说完,竟带着本屋的人回去了。众人皆不意外,知道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儿。于是又议论纷纷。

“大奶奶说得没错儿,总得有法洗清自己,打我第一个搜起。”于是袭人自己解怀。李纨一气儿混搜。这时平儿来了,细问了由头原委说道:“大嫂子,你这样不行!那个人既偷了去,还肯藏在身上?况且这件东西,在家里是个宝,外头人却不认识,偷他干什么?我想还是有人开玩笑。”

众人听说,都说昨儿贾环满屋乱跑,是不是他干的。平儿又道:“惯常使坏的只有环儿。你们把他叫到这儿,哄着拿出来,然后再吓唬吓唬,叫别声张就完了。”大家点头。李纨便向平儿道:“这件事还得你去才行。”平儿一想也是,就去了。不多时,果然领着贾环回来了。众人都装出没事儿的样子,叫人沏了茶。平儿便笑着向贾环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你瞧见了没有?”贾环自打去学堂读书,精灵了许多,最怕提宝玉,立马急得紫涨了脸,瞪着眼说:“他丢了东西,你问我干什么?我是犯过案的贼么?”平儿见他这样,不敢再问,只好陪笑道:“三爷,我可不是那个意思。”贾环道:“你们都捧着他,得了东西不问我,丢了却来问我!”说完之后,起身就走。

宝玉一看急了,说道:“都是那个破劳什子闹出的事儿!它不要我,我还不要它了呢。你们不用找了。”袭人听他这么说,又哭道:“小祖宗,怎么没要紧?要是他们知道了,我们这些人都得撵出去!”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都知道这事儿掩不住,就看怎么和上面说。宝玉道:“你们也不用商量,就说我砸了。”平儿道:“我的爷,你说话好轻巧!人家要问为什么砸的呢?碎碴儿在哪儿呢?”宝玉道:“不然的话,就说我出门丢了。”众人一想:“这句话倒还混的过去,但这两天没上学,又没往别处去。”宝玉道:“怎么没有?大前儿还到忠顺王府里听戏去了呢,就说那天丢的吧。”探春道:“那也不行,既是前儿丢的,为什么当日不来回?”众人正在胡思乱想,如何撒谎,只见赵姨娘哭着喊着走过来说:“你们丢了东西,自己找不着,却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来了,该杀该剐随你们罢!”说着将环儿一推,说:“你生来便是个贼,快招罢!”环儿也气得哭闹起来。

李纨正要劝,素云来说:“太太来了。”宝玉等人赶忙出来迎接。赵姨娘也不敢作声,跟了出来。王夫人见众人都如惊弓之鸟,才信了方才听见的话,便道:“那块玉真丢了?”众人都不敢作声。王夫人走进屋里坐下,便叫袭人,袭人慌忙跪下,含泪禀告。

王夫人听了道:“你起来罢,你们屋里又多派了两个人,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宝玉赶紧兜底说:“是我前日到忠顺王府里听戏,在路上丢了,与她们毫不相干。”王夫人道:“为什么那天不找呢?”宝玉道:“我怕他们知道,没告诉,想先叫焙茗等人在外面找找。”王夫人道:“胡说,他们说你是脱换衣服丢的,不怨她们怨谁?”宝玉无言可答。赵姨娘一听王夫人这么说,顿时得意了,接口道:“外头丢了东西,也赖环儿⋯⋯”话没说完,被王夫人喝道:“这里说正经事儿呢,少说那些不要紧的。”赵姨娘便再不敢言语了。李纨如实地说了一遍。王夫人也急了,索性要去回明贾母,再去问问邢夫人那边的人捡到没。凤姐虽在病中,但也听见宝玉丢了玉,知道王夫人肯定会来,料想也躲藏不住,便扶了丰儿来到园子里。

王夫人正起身要走,凤姐娇怯怯的说:“请太太安。”宝玉等人过来问了凤姐好。王夫人说:“你也听见了?东西一眨眼就丢了,再也寻不见。哪有这个道理?这园子再不好好管管,就要造反了!哪两个是新来的?先都让她们滚回家去!把这几个老点儿的也都整治整治才好!”凤姐回道:“太太也别过于生气,咱家人多手杂,自古说旧了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哪知道谁是好的?这么一嚷嚷,人们都知道了,偷玉的人知道死无葬身之地,更不敢往出拿了。据我想,还是不要太过声张,大家都嘴严些,别让老太太老爷知道。再仔细派人各处察访,没准儿就还哄骗出来也说不定,不知太太意下如何。”王夫人想了想,才说:“你这话也有理,但凭你如何处理吧。”

待王夫人走后,凤姐儿问起袭人:“除了柳五儿,谁还是新来的?”“是檀云姐姐,刚从湘云姑娘那里回来,我又要来的。”袭人怯怯地说。凤姐叹了口气说:“你们都看着了,是太太的意思,平日里都怨我糟害你们,管得紧,却不知我也有主子管着呢!保不住了!都是俩个标致好丫头,让她们收拾东西吧。”袭人已知无法回头,只得答应。“东西还得继续找,好端端的,还怕它飞了?若还找不着,麻烦可就大了。”

凤姐又命把园门锁上,传林之孝家的来,叫她把前后门都锁上,除了撵出去的两个,从此许进不许出。等这件东西有了着落,再放人出来。林之孝家的应了一声,便出去安排了。凤姐走了,怡红院更乱成一锅粥,有哭的,有闹的,宝玉则更是呆若木鸡,不知往哪儿下蛋了。

檀云倒还平静些,知道自己年龄大了,迟早也得送出去,只是觉得太窝囊,还平白无故加了罪名。柳五儿却哭得稀里哗啦,刚来了没几天,还没惹着谁,就让走,简直冤枉之极。

且说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一日午休,元春梦见自己身在太虚幻境之中,名曰痴梦仙姑。因警幻仙子布散相思,自己与其他三位姐妹一起下世,成为终南山上的一只斑斓猛虎。正在占山为王,逍遥快活之际,突然落入一个陷阱,被一群锦衣猎户捉住。元春被他们用金、木、水、火、土、文、武制成的七弦绳索捆绑,无法挣脱。最后,虽然绳索解开,她却被困入笼中,供人观赏。元春自知不能出去,只好忍耐不发。这群人中,有一位形容高贵的黄衣人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日日喂她食物,元春心存感激,便对他十分服顺。

一日,黄衣贵人对她说:“你想自由,其实容易,只须在斗兽场中胜出。”起初元春并不答应。黄衣贵人却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一定要仔细把握!”元春被带入一个乱哄哄的斗兽场,她壮着胆子进入场中,等候了片刻。耳轮中只听得一声闷响,地动山摇,尘烟中冲出一只犀牛样怪物,元春吓得满场飞奔,大叫一声:“谁来救我!”此时骇然惊醒,才知道竟是一场噩梦。随侍她的宫女抱琴说:“娘娘,这样下去终究不行,我们也该找些乐子,方解烦闷。”元春便依了她,虽然不再抚琴,却与抱琴等宫女每日编排些歌舞解烦。

想不到此举却引起宫内周太监注意。而周太监又素与贾府交厚,便奏请圣上前来观瞧。只见元妃头发中分梳理,发髻成燕尾造型,显得素雅高贵。她身着紫色绸绣金双喜万字地五彩云蝠鹤八团龙凤纹锦贵妃裙,手拿黄色缂丝凤栖梧桐宫团扇,脚下是镂空的花盆底鞋。气质娴雅,肤如凝脂,手若柔荑,眉清目秀,一看就身份不凡。一众宫女则长发中分露额,两侧有流苏垂落,给人一种灵动飘逸的感觉。她们身着宝蓝色缎绣云鹤纹袷锦裙,将元妃围拢中间。她们也戴着纷繁华丽的佩饰,云鬓花颜,扶摇生辉。行礼毕,元妃带领众宫女跳起了团扇舞,舞姿曼妙、身段迷人,如同百花竞发,各有各的韵味和高贵,真应了那句“美人如花隔云端”。

舞到热处,元妃将扇子递给一个太监,扯出水袖,随着乐曲缓缓荡起,她身影流动,风吹仙袂,身如烟柳,当真是素肌不污天真,玉立飞赴瑶池。意如亭亭翠盖,盈盈素靥,时妆净洗;太液波翻,霓裳舞罢,断魂流水。宛若冰帘半掩,明珰乱坠,流光过隙;月影凄迷,露华零落,小阑谁倚。又犹如双栖雪鹭,夜寒惊起,飞天灵动;波峰浪谷,回转轻盈,委婉如丝。最后,乐曲渐渐激烈,元妃旋转,甩袖,扭腰,下摆,一气呵成。尾曲缓缓放慢,身姿柔软,水袖翻飞,抽出五尺余长,弯腰跪地,头朝后仰去,腰肢轻松弯起,乐曲结束,万物皆安,方寸宁静。似乎一切都是虚幻,乐声消失,姿收舞毕,元妃微微调整呼吸,扬起清亮的眸子,含着笑意朝皇上看去。她用碳黑色描成了柳叶眉,更衬出皮肤的白皙细腻,以及那双妩媚迷人的凤眼。此时,浅色的唇红,也显着那么可爱迷人,整张脸显得格外温婉漂亮。

圣上看后极为上心,此后便每日到她宫中宠幸,于是就冷落了其他妃嫔,其中包括与忠顺王爷相熟的吴贵妃。一日,忠顺王去找吴贵妃的父亲吴天祐。吴天祐正为女儿的事发愁,忠顺来得正是时候。忠顺说:“吴太师,贵妃如今不得恩宠,全是因为荣府的那位大小姐。”吴天祐素知忠顺与荣宁二公不睦,一听这话,立即道:“王爷,臣愿将细枝末节和盘托出,请王爷帮小女扭转乾坤。”忠顺听着有戏,便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我与古董行的冷子兴来往颇多,他岳父便是贾府专管田粮地亩的周瑞。最近我去他府中,见有三件新东西,一看就是宫中流出之物。”吴天祐说。

“都是些什么东西?”忠顺问。“围屏、自鸣钟,还有一颗悬珠。都是铁网山上下来的东西!”吴天祐道。“何不将此事禀告吴贵妃?”忠顺道。“嗨!贵妃见不着皇上,说了也白说。我前日去觐见时,曾与贵妃说起此事,可她就是见了皇上,也不能说呀。若圣上问她如何得知,便会扯到我身上,岂不引火烧身?”忠顺王道:“你自己去说不得了?”“王爷有所不知,我无职无功,太师乃徒有虚名,全靠小女,说出话来没份量。”吴天祐说。忠顺道:“兀那荣府之人也欺人太甚!处处与我们为敌,你等着吧,有他们好果子吃!没事儿,我去和皇上说!”

几天后,散了朝,忠顺王上奏,说有要事相商,得到应允。不一会儿,忠顺王被小太监引入内堂,坐定后,忠顺说:“陛下,臣闻近日有一批宫中宝贝流落民间,您可知否?”皇上听了,问:“什么宝贝?”“臣闻听有书画和棋具等等,都是上乘东西。”“哦,这个我知道,是我赠给元妃的东西,她又转赠兄弟姐妹,也是人之常情。”“可为何那么快就流落到市场了呢?”“你是说荣宁二府亏空不浅?”“请皇上三思。”“这个嘛,正说明贾政等人在任上清风两袖、不贪不占。”“那如何会从贾府流出铁网山的东西?”“真有此事?”“微臣岂敢胡说?一架围屏,一座自鸣钟,还有一颗夜明珠呢!”“细细讲来!”

忠顺便把贾府如何售卖宝贝的事细讲了一遍。皇上闻听此言,立即龙颜震怒,命总管太监:“将元妃移入冷宫,听候处置!”

又着忠顺王顺藤摸瓜,暗中仔细查办,降旨道:“此情非比寻常,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忠顺王领旨出来,即刻着人开始查办。但在冷子兴家里查了半天,也只查出几件冯紫英的东西。而且,那围屏、自鸣钟和夜明珠,都是冯紫英从南面弄来的,只想借铁网山的名头骗贾府钱,并无其他事情。因此查到这里,忠顺王也只能暂时将线索搁置,以待后查。

即使如此,还是害苦了元妃,她和抱琴主仆二人,从此以后,每日在冷宫里孤独过活,再也见不到皇帝的影子。而吴贵妃虽然害了元妃,却因吴天祐结党造反之事东窗事发,不仅没得宠,父女俩人反而都被赐死。这么一来,周贵人竟被选入凤藻宫,顶替了元春的位置。正可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不久,贾赦、贾政等都已得信,一家人除了贾母和宝玉,各自悲悲戚戚,再无宁日。贾母不知道,是因为消息封锁,而宝玉则是因为一日呆似一日,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说话也没个头绪。袭人和麝月等人回过凤姐几次,凤姐不时过来。起先以为他找不着玉才这样,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不知因何缘故,只有日日请医调治。煎药吃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病的。问他那里不舒服,宝玉也不说。

元妃事发,贾府上上下下失了铁打的靠山,都没什么好心情。到后来,宝玉就连每日请安都要袭人在一旁扶着指教。贾母见了,愈加心疼:“我的儿,这该如何是好!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真想替你病去!”王夫人听了,心中无比难受。但宝玉却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笑。人若问话,袭人教一句,他说一句,不似往常,简直就是个傻子了。

后来,王夫人知道瞒不住,便把实情告诉贾母。贾母说:“叫赖大过来!”赖大来时,贾母命他:“你多叫几个得力的人来,我有话说。”赖大领命而去,不多时,带着秦显、来旺、兴儿、庆儿、王信、郑华、来喜和王善宝都过来了。贾母说:“你们几个,再加上钱华、单大良和赖升,都需依我说的话去办。我叫琏儿写出赏格,你们要悬在前日宝玉曾经路过的地方,便说:‘有送来者,情愿送银一万两;有知情者,送银五千两。’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银子。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着了。”王夫人一听,在旁边说:“还是老太太有主意,会安置,这么多人手,想必能找到。”贾母让赖大告诉贾琏,速速办理。

贾琏弄得了赏格,分与众人,众人得令,都带着小厮们出去张帖了,一时间弄得满城风雨,都知道贾府的带玉公子失了玉。

过些时,果然有了消息,宝玉的随从钱启突然说捡到玉了。这个钱启平时默默无闻、寡言少语,这时猛然冒了出来,还真让人刮目相看。家人们听见,都欢欣雀跃,便说:“拿过来,我们给你回去。”钱启从怀内掏出赏格来,指给别人瞧,说:“这是不是咱们府上的帖子?写明送玉的给银一万两。太爷们,你们这会儿瞧我穷,回头我得了银子,就是财主了,到时候你们都得高看我!”

大伙儿听他的话头儿挺硬,便说道:“你到底略给我们瞧瞧,好给你回。”钱启起初不肯,后来听人说得有理,便掏出玉,托在掌中一扬,说:“是不是?”众家人只知宝玉有玉,可谁亲眼见过?哪有机会?今日才瞧见这玉的模样儿了,再者说,钱启毕竟是宝玉的随从之一,他拾到玉也并不稀奇,于是都急忙跑到里头抢报头功。

那日只有贾琏在家。众人回明,贾琏问:“到底真不真?”门上人称:“亲眼见过,又是宝二爷的随从,只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玉。”贾琏也喜欢,忙去禀知王夫人,王夫人即刻回明贾母,把袭人乐的一直合掌念佛。贾母一叠连声:“快叫琏儿请他到书房里坐着,将玉取来一看,便给他银子。”贾琏依言,把钱启请进来,当客人待他,好言道谢:“只要这玉是真的,你就从奴才变主子了,谢银也分厘不短。”钱启听贾琏如是说,只得将一个红绸子包儿拿了出来。贾琏打开一看,可不是那块晶莹美玉吗?贾琏素昔也没细看过,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仿佛认得出来,什么“除邪祟”等等。贾琏看了,喜之不胜,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与贾母王夫人认去。消息惊动了全家人,都争着来看。凤姐见贾琏进来,便劈手夺去,不敢先看,送到贾母手里,贾琏笑道:“这么一点儿事儿,你还要抢功呢?”

贾母打开看时,只见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多,一面用手擦摸,一面看。只见大小倒是一样的,也很莹润,却少了很多花纹和光华。鸳鸯又拿上眼镜儿来,戴着一瞧,说:“奇怪。这块玉倒是的,怎么把头里的宝色都弄没了呢?”王夫人看了一会子,也认不出来,便叫凤姐看。凤姐看了道:“像倒像,只是颜色不大对,不如叫宝兄弟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袭人在一旁盼得的心盛,也不敢说不像。凤姐接过来,同袭人一起,拿来给宝玉瞧。这时宝玉才醒,凤姐告诉他:“你的玉找到了。”宝玉躺在那里,睡眼惺忪,把玉接在手里一瞧,哪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那几字,便往下一撂,道:“一个字儿都不对,你们又来哄我!”说完只是冷笑。凤姐连忙拾起来道:“这上面到底什么字?”宝玉也不答言,只管笑。王夫人也进来了,见他这样,便道:“他那玉原是胎里带来的一件古怪东西,姑娘们也说过上面有字儿的。想来钱启必是见了帖儿,又天天跟着宝玉,见过那玉的模样,照样儿做一个,想骗钱的。”大家此时才恍然大悟。

贾琏在外间屋里听见了,便说道:“既不是,快拿来给我问他去。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还敢来鬼混!”贾母喝住道:“琏儿,拿去给了他,叫他回去罢。估计也是穷极了,没法儿了,才想骗几个钱。如今白弄了这个东西,叫咱们认出来了。我看倒别难为他,赏几两银子。若难为了他,人们捡到真的也不敢来了。”贾琏答应着出去。钱启还等着呢,半天不见人来,正在那里发虚。

贾琏拿了那块假玉到了书房。钱启见贾琏气色不好,连忙站起来迎着。刚要说话,只见贾琏冷笑道:“好大胆!我把你个混账东西!你跟宝玉的时间也不短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儿,你竟敢找死!”回头便问:“人呢?”外头轰雷一般,几个小厮齐声答应。贾琏道:“取绳子把他捆起来!明儿把他送到衙门里去。”众小厮一齐答应:“是。”正要动手,钱启见这势派,知道难逃公道,只得跪下给贾琏磕头,口口声声只叫:“琏二爷别生气!我一时穷极无奈,才想出这个没脸的营生来。那玉是我借钱照样做的,我也不要了,孝敬爷爷们玩罢。”说毕,又连连磕头。贾琏啐道:“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谁希罕你这破东西!”

正闹着,赖大进来了,陪着笑向贾琏道:“二爷别生气了。他算个什么东西!叫他滚出去罢。”贾琏道:“实在可恶!把他赶将出去!”众人都说:“糊涂狗攮的,还不赶紧给琏二爷和赖大爷磕头?快滚罢,还等窝心脚呢?”

钱启赶忙又磕了两个头,抱头鼠窜而去。经这么一回,街上又闹动了:“贾府的贾宝玉弄出块真的‘假宝玉’来。”话虽拗口,却传出很远。忠顺王爷又知道了此事,吩咐左右说:“把那个送玉的小子找来,我自有用处。”

钱启见了忠顺,还以为祸事没过呢。又是磕头,又是作揖,连连说:“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不敢了。”忠顺却冷笑着说:“谁叫你不敢了?就这么点儿胆子么?还想发财?”

钱启一听话里有话,赶紧跪下说:“奴才胆子有,全凭王爷吩咐指点,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是您的了!”忠顺一听,这才点了点头道:“孺子可教也。”把钱启叫跟前,面授机宜⋯⋯

钱启无意间竟挖了宝藏,自然喜不自胜,可光靠自己,如何才能成功?想了半日,终于有了主意。他的族亲中有一个叫钱槐的,被派跟贾环上学。他是赵姨娘内侄,父母在库上管帐。他看上柳五儿标致,就倚势求亲,怎耐五儿执意不从,他“心中又气又愧,发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

而且,贾府的管家钱华,正是钱槐之父,与他同辈,素来私交不错,钱启初进贾府时,正是钱华说话,何不让他儿子钱槐充当内应?

于是,钱启便去找钱槐密谈。初时钱槐死活不肯:“你在贾府出尽洋相,如今弄得沸沸扬扬,这如何使得?”钱启见他犹豫,连忙拿出五百两雪银,钱槐见钱眼开,这才改了主意:“叔叔哪儿来的银子?在哪儿发的财?”钱启说:“没钱,没钱能做那么大一块玉么?”钱槐说:“那叔叔你意何为?”钱启笑了笑说:“我挣钱路子多,说了你也不懂,如今只想混个名份,好出去显摆。”钱槐说:“叔叔,这个容易,侄儿可以尽力,但你得让我人些头面,若在宝二爷身边,岂不如鱼得水?”

钱启说:“明儿个我带你去找赖大爷去。”赖大见了钱启叔侄,开始也是满脸不屑,等见了银子,方才动心,对钱启说:“让侄子代你做事,倒也说的过去,不过想撑个门面,行是行,只要避开琏二爷。”“府里这么多做事儿的,一年见不着主子一回,再说,没几个人能见着他。”钱启说。赖大点了点头说:“跟着宝玉倒是出不了事儿,宝玉那儿人多无事,不显山不露水。再者李贵毕竟年纪大了,家里事儿又多,锄药、墨雨、引泉、伴鹤那几个小子,整天没事儿,也得有个大点儿的管上。

如此这般,钱启和钱槐都如了愿,钱槐顶替钱启,跟了宝玉,因宝玉业已疯癫,这十来个随从都放了羊,钱槐比他们略大,又有银子花,没几天就混成了他们的头儿。钱槐带着双瑞、寿儿、扫花、扫红、挑云之类,整日在园子里四处游逛混迹,好不自在。

没过多久,因为有了银子,被赶走的钱启便又巴结上了贾珍和贾琏。钱启善于投其所好,他外头认识人多,每日里给这两匹色马填喂夜草。时间一长,贾琏便只记得他的好处,早把他拿假玉骗人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

且说王夫人正盼着弟弟王子腾来京,凤姐却急步进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头听有人说,我们家大老爷赶着进京请罪,离城只二百多里,在路上没了!”王夫人吃惊道:“老爷昨晚也没说呀?你到底在哪儿听见的?”凤姐道:“说是在大明宫戴老爷那里听见的。”王夫人怔了半天,眼泪早流下来了,拭着泪说道:“今年这是怎么了?麻烦事一桩连着一桩。”凤姐回完自己走了。

凤姐走后,王夫人又不免自己暗地里落泪,悲女哭弟,又为宝玉担忧。连二接三地发生这种事,谁能撑得住?

贾琏又出去详细打听,回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然感冒风寒。到十里屯找了个医生,结果却被那个医生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王夫人听了,一阵心酸,心口疼得坐不住,叫玉钏彩云等扶了上炕。

贾政也知道了,心里同样不受用,宝玉失玉后,贾政本来就每天神志昏愦,再加上元春无故被贬,恩宠尽失,王子腾半途横死。直感家运不济,竟一日不如一日,因此麻烦意乱。

好在今年正值京察,工部将贾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便带领引见。皇上因为元妃的事后来没查到什么,又无法收回成命,念贾政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即日谢恩,已奏明起程日期。虽有众亲朋贺喜,贾政也无心应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宁,又不敢耽延在家。正无计可施,听见贾母那边来人叫他。

欲知贾母问他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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