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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空穴来风荣宁俱败 镜花水月宝黛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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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回空穴来风荣宁俱败镜花水月宝黛双合

诗云:

青春枉向镜中老,白发虚从愁里生。

曾窥帝里东邻女,自比桃花镜中许。

且说贾政正在发呆,贾兰满脸泪水,急匆匆地跑进来说:“爷爷快进去瞧瞧老太太吧!”

贾政听了,急忙起身进内。只见里面更是乱七八糟,各人都无心收拾,无心作事,不知怎么办。

贾政顾不上理他们,一直到了贾母房中,只见人人皆泪,个个伤心,王夫人与宝玉等人围坐在贾母身边,一言不发。见贾政进来,都说:“老太太快看,老爷这不好好的吗?老太太快安心罢。”贾母已经奄奄一息,她微开双目,见贾政来了,才说:“我的儿,到底怎么了!”话音未落,便又嚎啕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满屋的人又都哭个不住。贾政怕哭坏了她,命众人收泪说:“老太太放心罢。本来事情就不大,又蒙主上天恩,两位王爷也万般轸恤。大老爷只是暂时进去,等问明白了,自会放他回来,又没太大罪过。”

说完,贾政又再三安慰,贾母这才止住哭声。众人不敢走散,邢夫人独自回到自己那边,见门窗全部封锁,就连丫头老婆子们,也被锁在几间屋子里,无处可走。她只得往凤姐那边去,见二门上也贴了封条。屋门开着,里头呜咽不绝。邢夫人进去一看,见凤姐面如纸灰,合眼躺着,丰儿、小红和巧姐儿都在一旁哭。邢夫人见凤姐儿也成了这样,又哭起来。小红迎上来说:“太太别哭了,奶奶没事儿,刚才还醒过来一会儿,哭了几声呢。太太也别太伤心,仔细哭坏了身子。”

邢夫人不答言,仍到贾母那边。见眼前都是贾政的人,自己丈夫儿子被拘,媳妇病危,哪止得住悲痛。众人才又忙着劝慰她,宝钗令人收拾房屋,请邢夫人暂住,又拨人服侍她。

贾政此时回到外面等候旨意,心里又麻烦,又害怕。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你到底是那边的?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老实,想找死是不是?”

贾政出来一看,是焦大,便说:“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焦大见贾政这么说,当下便跺着脚骂道:“你们这些不长进的爷们,焦大跟着太爷受了多少苦,才有如今的家业,却让你们弄到这步田地,珍哥蓉哥儿那俩兔崽子去哪儿了?老子被圈在一处空房里没人管,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跟着太爷捆过人,哪有被捆的时候!我如今也不活了,和你们拚了罢!”说着奔跑起来,向着衙役们便冲过去。衙役们见他势猛,纷纷闪躲,那焦大却低着头,继续冲,“嘭”的一声便上了墙。他是真正寻死的,力量十足,差点儿连脑浆子撞出来,碰得头破血流。抽搐了几下,半日不见动静。有人上前看时,早一命呜呼了。

衙役们怕引火烧身,嘟囔着撤了,只留了几个把门儿的。贾政无奈,只好喊赖升过来,让他们速速把焦大抬走。

见逼出了人命,这下衙役们更不敢发狠。便说:“我们也是奉旨行事,你们就听信儿吧,会有结果的。”贾政听着,心如刀绞一般,便道:“天呀!多好的一局棋!竟下成这样,简直是一败涂地!”

正在焦急等候,只见来旺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好容易才进来了!”贾政道:“怎么进来的?”来旺道:“我再三央求,又使了钱,才勉强进来。”贾政着急地说:“东府那边怎样了?”旺儿说:“另一拨人先抄的那边,是忠顺王爷带队,什么都没了。珍大爷和蓉大爷呢?”

贾政说:“都一齐带走了。”

贾政道:“他们究竟犯了什么事儿?”来旺道:“今儿在衙门里听两位御史说,是珍大哥引诱世家子弟赌博,这一款还轻;还有强占良民之妻为妾,因其不从,凌逼致死。那御史还将咱家鲍二拿去,又拉出个姓张的来。只怕连都察院都有不是,为的是姓张的起先告过。”贾政没听完,便叹气道:“真是无法无天,我竟全然不知,这些个孽障!”

旺儿宽慰了他几句,又出去打听了,过了半日,又进来说:“老爷,我去刑科打听,没听见两王复旨的信儿,只听说五城兵马司裘良今早又参平安州,奏他迎合京官上司,虐害百姓等等几件大案。”贾政道:“我们如今哪顾上管别人!你倒是打听打听我们的事儿怎么样了。”旺儿道:“那裘良参的京官就是大老爷。说他包揽词讼,所以才火上浇了油。”贾政气得面无人色:“那裘良祖上本来与我们世代交好,到他这一辈儿却日渐衰微。可大老爷也忒糊涂,竟做这种事情!东府也是胡作非为!你再打听一下,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若有信儿,及早告我。”

正说着,听里头乱嚷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急的贾政赶紧进去。

贾政进去看时,原来贾母气逆,已经被王夫人等唤醒回来,叫来了鲍太医,正用疏气安神的丸药调服,渐渐好些了。贾政在一旁劝慰说:“儿子们不肖,招灾惹祸的,害得老母亲受惊。”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作女孩儿起,到你父亲手里,都托着祖宗的福,从没听过这种事儿。如今到老了,你们却叫我不得安生,这是怎么说?倒不如现在就合上眼,随你们爱干啥干啥罢。”说着又哭起来。

贾政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外面说:“老爷,内廷有信儿了。”贾政急忙出来,见是北静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贾老爷大喜!”贾政谢了,请长史坐下。那长史道:“我们王爷同西平郡王进内复奏,为大人说了一大堆好话。主上悯恤,念及贵府乃是贵妃至亲,不忍加罪。所封家产,只将贾赦的入官,余者一律给还。所抄借券,令我们王爷细细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贾琏革去职衔,免罪释放。”

贾政听毕,长出了一口气,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先请长史大人代为禀谢,明晨到阙谢恩,并到府里磕头。”那长史去了。少停,又传出旨来,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退还者退还。又将贾琏放出,所有贾赦名下的男妇人等,均造册入官。

可怜贾琏屋里的东西,除按例放出之外,其余虽未尽数入官,也早被查抄人抢走了,剩下的只有家伙物件。贾琏承蒙释放,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但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与凤姐的体己,已经全部消失殆尽,怎不心疼?

而且,父亲仍被囚禁在锦衣府,凤姐儿又病得不成样子,想起平儿与彩明、彩哥儿在时,尚有人在旁解忧。可如今一个死了两个放出去了,一时更加悲痛异常。这时贾政叫他,贾琏料定将有一通臭骂,但也得硬着头皮过去。

一进屋,贾政便问:“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所以才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你父亲的所做所为固然难以谏劝,但那重利盘剥又是怎么回事?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贾琏跪下说道:“侄儿为家里办事儿,并不敢有一点儿私心,所有出入帐目,皆有吴新登、戴良等人登记,老爷只管叫他们过来查问。

这几年,库里银子出多入少,又没几分贴补,亏空厉害,所以他们才往出放帐,侄儿也不知道这是哪儿的银子,这事儿要问凤姐儿与周瑞、旺儿方知。”贾政道:“照这么说,你连自己屋里的事儿也不知道,干什么吃的?我且不说你,你父亲和你珍大哥的事儿,还不赶快去打听!”贾琏满肚子委屈,含着泪,答应着出去了。

贾琏走后,贾政连连叹气,想道:我祖父一辈子勤王,出生入死,立下功勋,才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革去了。这些子侄没个长进的。老天呀!我贾家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转念一想,若按方才琏儿所说,库上亏空不小,这几年虚名在外,却是一座空山!只恨自己糊涂,只顾排场,不管帐目,不觉得泪满衣襟。又想,老母亲这么大年纪,却把她吓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真是太不应该,正在独自悲切。

这时家人前来禀报:“各亲友过来问候了。”贾政迎出来,一一道谢,说道:“家门不幸,是我一时糊涂,所以至此。”有的说:“我早知道赦大老爷行事不妥,东府珍爷则更加骄纵。如今自己闹出事儿来,倒连累了二老爷。”有的说:“我看还是大老爷不小心惹了人,不是御史参奏,何至如此?”有的说:“也不怪御史,我们听说是府上家人哄嚷出来的。”有的说:“奴才们养活不得,莫说大老爷,就是尊驾在外任,风声不好时,都是奴才们闹的,你该提防些。”贾政一听又慌了,着忙道:“我的风声怎样?”众人道:“我们虽没实据,只听得外头人说你在粮道任上,竟叫门上家人拿钱。”贾政听了,便说:“我哪有这个念头?若是奴才们在外头招摇撞骗,闹出事儿来,就不得而知了。”众人道:“如今怕也没用,只有将奴才们都严严地查一遍才好。”贾政听了,思虑再三,认真点了点头。

正说着,只见来旺又进来说道:“我听说大老爷的案子已经交给忠顺王爷亲办,只怕这么一来,大老爷和珍大爷他们吃受不住。”众人都道:“二老爷,还得你出去求求王爷,怎么挽回挽回才好。不然,这两家子就完了。”贾政一边答应一边致谢,众人便都散了。

后来几日暂且无话儿。一日清晨,宝钗才醒来,见身边的宝玉背着她躺着。宝钗便将手搭在他肩上,把他身子扭过来,却见宝玉满脸泪痕。宝钗便问:“好端端的,你又怎么了?”宝玉不答,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宝钗最知他心意,便道:“你又想林妹妹了?”宝玉仍不回答。

宝钗搂住他,认真地捧起他的脸,品尝宝玉的苦涩之心。过了好一会儿,宝玉终于有了反应,他感觉一股淡淡幽香袭来,仿佛又入梦中之境。

缠绵许久,宝钗又说:“你不用想她,我们俩难道不是一个人么?那日虽真真假假,但如两位湘妃,热热闹闹,都一同嫁给了你,她便是我,我便是她。我是仙葩她是美玉,我是水中明月,她是镜里鲜花;我有金玉缘,她有木石盟,她是颦儿是出水芙蓉,我是宝儿是盛装牡丹。可你从前总想把我们分开,她欲林中挂,我欲雪里埋,这又何苦呢?”

宝玉一听,这才明白过来,想起在太虚幻境看到的那些话,便说:“两株枯木一堆雪,一个寂寞林,一个晶莹雪;一个停机德,一个咏絮才;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你们俩果真是一个人!分不开的。”

宝钗痴痴地说:“我不是说了吗?她只还你泪,我却还你一条命!你想她?我难道就不想?那日你们编排我,一夜拜两次堂,我岂不生气?莫说生气,死的心也有,没有莺儿和袭人拦着,早流血流死了!”

宝玉这才想通了,竟突然高兴起来说:“明日我们去祭奠祭奠她。”宝钗说:“去哪儿祭奠?铁槛寺么?又不是清明鬼节。”宝玉说:“我咋儿见那片桃林的花纷纷零零,才难受成这样,咱俩就去那些香丘花冢祭她。宝玉便把黛玉葬花的事儿告诉了宝钗,宝钗叹道:“她竟真有一颗比干心,亏她想的出来!”

吃过了饭,宝玉和宝钗一起换了素装,去往桃林。只见盛开之处,地上果然有一个个葬花的香丘。随行的莺儿说:“香菱就是在这里吊死的。”宝玉一听,泪又下来了:“正好也祭祭她。”宝玉又问:“花锄呢?”麝月道:“老太太怕你难过,把紫娟姐姐送出去了,雪雁也送回南方老家,去哪儿找花锄去?”说着递过一把铲子。

宝玉却不接,蹲下身去,便用手去挖土,好在土质松软,没几下便有了一个坑。宝玉和宝钗分别捧了几捧落花,放进去埋住。宝玉让莺儿拿过檀香点上,不要纸钱等物,只拿出一张写满了字的花笺念道:

“《九叹·惜贤》

览屈氏之离骚兮,心哀哀而怫郁。

声嗷嗷以寂寥兮,顾仆夫之憔悴。

拨谄谀而匡邪兮,切淟涊之流俗。

荡渨涹之奸咎兮,夷蠢蠢之溷浊。

怀芬香而挟蕙兮,佩江蓠之婓婓。

握申椒与杜若兮,冠浮云之峨峨。

登长陵而四望兮,览芷圃之蠡蠡。

游兰皋与蕙林兮,睨玉石之嵾嵯。

扬精华以炫燿兮,芳郁渥而纯美。

结桂树之旖旎兮,纫荃蕙与辛夷。

芳若兹而不御兮,捐林薄而菀死。

驱子侨之奔走兮,申徒狄之赴渊。

若由夷之纯美兮,介子推之隐山。

晋申生之离殃兮,荆和氏之泣血。

吴申胥之抉眼兮,王子比干之横废。

欲卑身而下体兮,心隐恻而不置。

方圜殊而不合兮,钩绳用而异态。

欲俟时于须臾兮,日阴曀其将暮。

时迟迟其日进兮,年忽忽而日度。

妄周容而入世兮,内距闭而不开。

俟时风之清激兮,愈氛雾其如塺。

进雄鸠之耿耿兮,谗介介而蔽之。

默顺风以偃仰兮,尚由由而进之。

心懭悢以冤结兮,情舛错以曼忧。

搴薜荔于山野兮,采撚支于中洲。

望高丘而叹涕兮,悲吸吸而长怀。

孰契契而委栋兮,日晻晻而下颓。

叹曰:

江湘油油长流汩兮,挑揄扬汰荡迅疾兮。

忧心展转愁怫郁兮,冤结未舒长隐忿兮,丁时逢殃可奈何兮,劳心悁悁涕滂沱兮。”

念完之后,宝玉和宝钗又大哭了一场,才潸潸回去。

回到家里,宝玉意犹未尽,吟一诗曰:

“鱼沼秋蓉

放生池畔摘湖船,夹岸芙蓉照眼鲜。

丽日烘开鸾绮障,红云裹作凤罗缠。

低枝亚水翻秋月,丛萼含霜弄晓烟。

更爱赤栏桥上望,文鳞花底织清涟。

宝钗看过,点了点头道:“这可是西湖十八景呀!想不到相公近来大进了,我少不得也要和一首。”凝思片刻吟道:

“六桥烟柳

疏柳长烟远自迷,六桥南北带沙堤。

乱分雌霓连蜷卧,深蔽娇莺自在啼。

红出夭桃销处薄,翠愁芳草望中低。

赤栏干外清阴满,曾见苏公过马蹄。

宝玉道:“又哄我,这是凌云翰的诗,陈君衡有诗《探春》,其中便有‘搔首卷帘看,认何处、六桥烟柳。‘你这是以诗喻词之意?”宝钗道:“你难道不是哄我吗?本来是陆秩的诗,倒像是你自己写的?”“他写得好么,我学学还不行?”宝玉笑着说。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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