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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 鸳鸯戏水情非得以 麝月游云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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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回鸳鸯戏水情非得以麝月游云地久天长

诗云: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且说贾珍与乌进孝进了屋,都是一脸的沮丧,宝钗问:“大哥哥这是怎么了。”贾珍半日才说:“这话都不能与老太太、太太说,凤姐儿身上又不好,如今你是主家的,只好先与你说说,看看怎么告诉大老爷和老爷。”

说完之后,看了看乌进孝说:“还是你说罢。”莺儿端上茶来,乌进孝也顾不得喝,咽了口唾沫说:“宝二奶奶,今日可出了大事!黑山村和铁网山的田庄,今日全被查封了,宫里直接来了个太监查的。”宝钗大惊道:“到底因为什么?”“那位太监爷说我们田庄里头,有忠亲王老千岁的地亩房舍,问当初他坏事儿的时候为何隐瞒不报?我们便说这个不清楚,都是按地契来的,还拿出了改过来的新地契。谁知道人家知道得太清楚了,几间几亩、边际界线。还从部里拿出了旧文书,上面登记得明明白白,当初赐分产业时,各家都是各家的名儿,再也不能抵赖的。”“那你如何回答?”“老奴们只好说咱们是早前儿就花银子同忠亲王爷那里买下来的,已经重新立了契。可那位公公却不依不饶,说不仅两家的田庄必须全部没收,将来还要治我们的罪呢。奶奶看看该怎么办。”宝钗到底没经历过这么大的事儿,一口茶没咽下去翻上来呛了一口。

她定了定神儿,问贾珍:“大哥哥,照我看这事儿得让三个人知道。”贾珍问:“哪三个?”“第一个是大姐姐,事情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保不准儿或有奸人陷害,至少要让大姐姐有所防备;二是太太,并连忙发书信给老爷知道,此事需要活动上面,看是否能有转机;三是大老爷,大老爷关系广,又是爷们儿首领,这事他得出头。”

“说得好!此事非同小可,关系重大,事不宜迟,我们就依你之计兵分三路,弟妹你去告诉太太,我去告诉大老爷,让蓉儿想办法通知宫里,乌大哥则回去继续探听消息动静,你看如何?”

宝钗点头称是,从房里出来,直奔王夫人屋里。进去便把事儿一骨脑儿全告诉了她。王夫人赶紧喊来周瑞,岂料周瑞正满世界找宝钗呢,见她也在这里,想必王夫人已经知晓情形,并不多说,便问当下该怎么办。

王夫人命他立即修书一封,找人星夜兼程,送与贾政。又和宝钗去找贾赦商量,此时贾珍正在,四个人眼对鼻子地坐着,都束手无策。王夫人说:“本来日子就不好过,现在又失了田庄,一年的日用耗费全指望它呢,今后可怎么过呢。”“谁说不是?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如何竟传到了上头?”贾赦也懊丧地说。宝钗见他们如此,才劝道:“我听凤姐姐说,这几年倒也不只着他们过活,一年不过几千银子的进项,便没了,也不影响什么。”

这时,贾链和凤姐也来了。宝钗说:“二嫂子,不敢惊动你,还是让你知道了。”凤姐一进屋,便问贾珍:“宫里通知了吗?肯定有人暗中祸害我们,得让娘娘知道。如今才挪岀来,别再生什么差池。”贾珍道:“二弟妹已经安排了,我让蓉儿去了。”凤姐见宝钗安排得头头是道,不禁夸赞了几句。又劝王夫人说:“凭那么几个田庄,没有便没有吧,咱家有的是低气,放心吧,⋯总能过得去。”安排妥当,众人又议如何找关系办事。还是凤姐有主意:“让我看,找别人不行,此事只有找北静王爷,或许还可通融。”当下贾赦便提议让宝玉出面,因为北静王和他最亲近。

宝钗却说:“宝玉素来便是个闲心不操的,他去了,恐怕都不知道说啥,去了也不成。”大家都说也是。贾赦又说:“不如这样,我带他一起去,他只需出面,不需讲话。”于是宝钗回去告诉了宝玉,宝玉一听田庄被查扣,不仅不着急,反倒说:“连这荣宁二府都查了才好,大家散了伙,那多干净。”宝钗才安顿他:“去了不许瞎说!没房子没地,你去哪儿住?讨吃要饭去?”宝玉仍在傻笑:“那有什么?讨吃要饭,也胜过这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龌龊之地。

宝钗并不理他,只喊来扫花和挑云,告他们准备车马。不一刻,贾赦和双瑞、寿儿等其他几个已经到了,宝玉最近很少出门,觉得新鲜,便跟着贾赦去了。

到了北静王府,贾赦命人将拜帖呈上,不一会儿有太监迎出来,将贾赦和宝玉领进内堂。只见北静王在正中端坐,上前施了礼,水溶示意二人坐下说话。

贾赦将来意说明,水溶的心思却全在宝玉身上,他缓缓地说:“宝玉,听说你大婚前曾失了玉,并且因此病倒,现在看来,你的病似乎已经大好,不知道那玉现今是否找见?”宝玉连忙施礼道:“微臣多谢王爷关心,病确实已经大好,玉却始终无法找到。”北静王叹了口气说:“那块玉与我亦有一面之缘,浑然天成、并非常物,丢了实在可惜,那可是你的命根子啊。”贾赦自己在那里如坐针毡,连忙牵引话题道:“王爷,不知微臣刚才所求之事,是不是可以帮忙通融一下,臣不胜感激。”

北静王这才把注意力转过来,又让他重说一遍。听后,对贾赦说:“此事非同一般,我先打听一下来龙去脉,我们再做理论。”

贾赦见话题无法继续,只好起来告辞,走到外厅,宝玉却沉浸在墙上的一幅仕女画中,不肯继续走。这幅画中的美女有如黛玉,又似宝钗,说秦可卿吧,似乎也不是⋯⋯倒像是妙玉!贾赦却等不及了,骂道:“没用的东西!家产都快没了,你还顾得上看它?快走吧!”

次日,且说贾母在午休时作了个梦,梦见自己骑着石狮子飞上了天,适逢荣宁二祖之魂,向她言到:“荣华富贵,究有尽时,你操了一辈子心,也该轻松闲适些了。”

贾母醒来后,出了一身冷汗,喊过鸳鸯来便说:“他们见我老了,不中用了,事事瞒着我;但袭人出闺这事儿我是知道的,你跪下,我自有吩咐。”

鸳鸯一听,连忙跪下。贾母说:“我午间作了个梦,梦中遇见了先人,说我时日无多了云云。”鸳鸯说:“老太太是个长命百岁的,想走还早着呢。”“我这么大岁数了,早晩要走的,现只放心不下一件事儿。”贾母说。

鸳鸯说:“老太太尽管吩咐,莫说只一件事,就是一百件,我也是能应的。”

贾母笑着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因袭人出嫁,宝玉身边再没有了贴心的人儿,我想命她收了你,这样便了了我两桩心愿。一则宝玉就是我和他娘的命,我放心不下的便是他和你,你要把他照看好。二则是为了你,临死前让我看看你怎么当主子,我便能合上眼。”说完之后,竟淌下泪来。

鸳鸯一听,起身便对贾母说:“老太太,我是发过誓的,我不嫁人,你死了我就当姑子去。你若逼我,我便只有抹脖子了。”贾母说:“知道你又会有这番混话,当时是有人逼急了你,现在是我求你。”

鸳鸯思索片刻,心想:这事儿是万万不能答应的,老太太在时,没人敢说闲话,老太太一走,焉能没人说?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更何况还有那个老色鬼盯着!可转念一想,老太太还能活几天?老太太让我嫁给宝玉,还不是想让我躲过那个老色鬼?左不过横竖都活不成,终归老太太死了我都得死,倒不如让她死前高兴高兴,也不枉服侍她一回!

于是才答应了。贾母立刻让人叫贾赦、邢夫人和王夫人过来。对他们说:“我日间作梦,见了祖上之魂,升天之日估计不远了。你们知道,我最牵挂的还是宝玉和鸳鸯,若想让我临死前高兴离去,必要让宝玉收了她,一是成全宝玉,袭人走了好有人服侍他,二是成全鸳鸯,让她当几天主子我看看。若非如此,我死后也必不能合眼!”

贾赦虽狠得咬牙,却不敢显示出来:“母亲保重身体要紧,您的话,儿子何曾反对过一句,何苦这么说?”邢王二夫人也连声说同意。贾母这才开心,又说:“鸳鸯这孩子极其刚烈,告诉他们,从前发誓之事,纯属一时冲动,谁都不许再提。”

贾赦夫妇与王夫人答应着出来,果然传令下去:以后谁都不许再提鸳鸯从前发誓的事儿。

贾母又把凤姐叫过来,让她安排一切。凤姐先去和宝钗宝玉道喜,宝钗听说鸳鸯要来,恐怕还胜过往日的袭人,十分高兴,让麝月和秋纹给她收拾一间屋子。

凤姐选了个好日子,让人把鸳鸯抬过去。鸳鸯虽然心比天高,但从前发誓也确属迫不得已,事后也很后悔,不该说出那么短见的话,把自己逼入绝境。所以,她答应让宝玉收,当然也不完全是为了老太太,毕竟终于能做一回女人,而且是姨娘等级的女人。宝玉则早对鸳鸯有意思,但一来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二来又有上次许愿发誓的事,总不能亲近,今日才得偿所愿。鸳鸯不要婚服,只穿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套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抖珠儿的小皮袄,里头是一条宝蓝盘锦厢花线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这么一打扮,显得雅味十足,又不失富贵,到底像个姨娘模样了。

晚上,两个人圆房时,宝玉闻得鸳鸯身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便问:“你身上是什么味儿?怎么这么香?”鸳鸯说:“宫里周太监给老太太送来礼物,据说是茜香国的香水,我前几日用了点儿,到现在还有味儿呢。”宝玉嗅着那股馨香味道,不禁意乱情迷,痴痴地说道:“你就是那茜香国的女国王,我便是那取经的和尚。”说罢,放下了红绸帐子⋯⋯正是:“昨日黄土垄中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这回,宝玉房里又热闹许多,宝钗日日忙于琐事,只剩下宝玉每天与鸳鸯及其他丫头开心。莺儿与麝月伺候宝钗,秋纹则专门服侍鸳鸯。鸳鸯虽当了一回主子,却依然如故,还和从前一样,仍与大家一起做活儿,一点儿架子都没有。秋纹和麝月他们反而不好意思,只好从她手里抢着干。其实鸳鸯早做好了日后打算,只等老太太一去,贾府这些海市蜃楼也很快就会消失,到时自己仍可选择归宿。

麝月也与秋纹论起前途命运,麝月说:“从前在怡红院时,袭人姐姐、晴雯姐姐,我最小,她们都照顾我。我们后面还有檀云、茜雪、绮霰、碧痕、媚人。等茜雪和媚人被撵出去⋯⋯“她们是怎么出去的?”未等麝月说完,秋纹问道。

麝月说:“若说也没什么,茜雪只因一杯茶,媚人更惨,说错了一句话。”“什么话?”“你这穷根问底儿的,她只说了一句:‘刚我服侍二爷洗澡来着’,不知怎么传到太太耳朵里,硬说她勾引宝玉,就被撵出去了。”“哪有这么不讲理的,宝二爷从小到大,洗澡一直都是我们服侍,这又有什么?碧痕不是也经常伺候二爷吗,怎么没被撵走?”“虽是这样,只是说法不一,便惹出了多少是非。”

“他俩出去,二爷伤心不浅,便说她们这几个后来的人,名字本来就不吉利,连在一起是什么‘欠伊必没’,要再加上四儿,便成了‘欠伊必死’了。四儿本来叫芸香、蕙香,挺好听,他非说太俗艳,改了‘四儿’才满意,后来又嫌‘四儿’不好了。”

“我们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叫起来挺好听的。”秋纹说。麝月又说:“如今鸳鸯姐姐也来了,加上莺儿姐姐,又都比我大;我便常想,我真是个命好的!”

麝月本来也是个不爱说话儿的,今天让秋纹引得又说出了一句真心话:“秋纹姐姐,我和你同岁,比你生月小,进贾府时为了当大丫鬟故意多报了一岁。”“哦,原来是这样!白叫了你几年姐姐!”

“今儿索性改了口罢,妹妹,你将来可怎么办,想过没有?”秋纹问。“又能怎样呢?我是准备跟定了二爷的,这辈子哪儿也不去。”“傻妹妹,你这么想怎么行?二爷若有个三长两短呢?若颠沛流离呢?若出家当和尚了呢?你也当姑子去陪么?”秋纹说完,哈哈直乐。气得麝月一边咯吱秋纹,一边骂她:“你这个小蹄子,哪像个当姐姐的了?白叫你几声了,还是瞒着你好,省得你淘算我!”

秋纹闪躲不及,连连告饶,两个重又坐下,麝月托着腮说:“你难道不知道二爷的好处?他是个最痴心的,他若对你好,那便是真心对你好,我就是为了这一点,才决定要随他一辈子。”

“二爷好是好,可是你够不着呀,二奶奶自不必说,鸳鸯姐姐已经成了姨太太,莺儿姐姐还排着队呢,几时才能轮着你?快别痴心妄想了。”秋纹又说。麝月被说中了心思,半天才说:“他便再娶几个又如何?我只要天天和他在一起就好,怎样都行。只要他不撵我,我就留着。”秋纹听她说得信誓旦旦,也未免有些触动,两人各怀心事,都沉浸在回忆之中。

正想着,宝钗回来了。两个人连忙帮莺儿给宝钗换衣捶背。秋纹见宝钗之脸色如牡丹,便说:“二奶奶的皮肤真好,像牡丹花一样。”这时鸳鸯也正好进来说:“奶奶给我们讲讲吧,我们也好多些见识。”宝钗一听,少不得也要在丫鬟们面前表现一下,便道:“牡丹可不是好惹的,它是一种有血性的霸王花。《事物纪原》记载:‘武后诏游后苑,百花俱开,牡丹独迟,遂贬于洛阳。’这虽为传说,却可看出牡丹的刚性。”秋纹端上茶来,宝钗喝了一口又说:

“有道是: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尤其东都洛阳,从初唐到后唐,牡丹都是花中之王。《清异录》有记:‘后唐庄宗在洛阳建临芳殿,殿前植牡丹千余本,有百药仙人、月宫花、小黄娇、雪夫人、粉奴香、蓬莱相公、卵心黄、御衣红、紫龙杯、三支紫……’《海山记》也有:‘隋帝辟地二百里为西苑,诏天下进花卉,易州进二十箱牡丹,有赫红、飞来红、袁家红、醉颜红、云红、天外红、一拂黄、软条黄、先春红、颤风娇、姚黄、赵粉、魏紫、豆绿⋯⋯’不一而足。可见隋都种植牡丹,当因隋炀帝喜爱奇花异草。可惜牡丹虽然雍容华贵,却也是个薄命红颜,年年岁岁,落红化春泥。为了一刻绽放,即似蜡烛一样,燃尽所有余光。岁岁年年,花事依旧,谁为过客?花仍是花,谁又是谁?”

这一席话,把鸳鸯和麝月她们都说得呆住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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