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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占胶澳,丁家陷入生死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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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占领,驻防清军撤退的消息不胫而走。

归家的路上,丁家父子看到许多惊惶的村民,许多人拖家带口竞相外逃。

丁永一进了家门,丁周氏又惊又喜,立刻觉得有了主心骨。看到丁永一身后跟着两个儿子,更是喜出望外。

丁廷执灰白的面色,把丁周氏吓了一跳。

“老二,咋了你这是?过堂受了刑了?快让娘看看伤了哪儿了?老衙门咋说?“

丁廷执跪在母亲面前,流着泪,将经过讲了一遍。丁家救命的银子被老衙门讹去,他愧悔至极。

言学梅听了又惊又怒,大声抱怨自己千里迢迢地送来了银子,还没捂热乎就给弄丢了。紧接着就大哭起来,声称这让丁廷竦无法交差,弄不好她和老大会被朝廷拉去菜市口砍头的。

上庄接生婆尹婶听到院子里的哭闹,以为是丁家人在担心屋子里的孕妇。她出得屋门,大包大揽地道:“虽是受了惊吓,但也算得上足月。你家老二媳妇就是要在这几天生的,提前个把日子不妨事。“

丁国钦原本静悄悄地睡了,被言学梅哭喊吵醒,也跟着哭起来。

尹婶快人快语,“屋里头要生,怀里抱着病的,你这么大哭大嚎招着孩子也跟着闹。“

言学梅听了更为生气,她声音尖利地哭道:“我哭我的,与你有什么相干?我现在人地两生,无依无靠的,你们一起来欺负我吗?“她一手揽着孩子,一手掀开小被子,把丁国钦的脸儿露出来。与孩子脸儿对脸儿地哭诉,“咱娘俩儿的命怎么这么哭啊!刚刚送来的银子就这么丢了,这让咱们娘儿俩可怎么活?你爹若是被朝廷问罪可怎么办啊?“言学梅抱着孩子,冲到丁廷执身边,手指戳着他的额头,边哭边骂:“丁廷执,都是你害的!我和你大哥被朝廷砍了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儿啊……你这是什么命啊!你还这小,就得和爹娘一起上菜市口……“

丁廷执面如死灰,一声不吭。丁周氏好言安慰言学梅。章禹利不知轻重地也劝了几句,却如火上浇油,惹得言学梅丢了手帕,声嘶力竭地冲上去像要和他拼命。章禹利吓得往丁廷武身后躲去,随即推说去厨房煮喜蛋溜了,言学梅跟在后面不依不饶地追着骂。接生婆尹婶上前拦下言学梅。她接着没轻没重地哭诉,连在京城嫁丁廷竦之前唱戏时,王公贵族公子哥儿重金追捧时的逍遥快活日子,也一并嚷了出来。这让丁家人极为尴尬。

丁永一背对着她,与章老先生四目相望,二人均是一言不发、面色凝重。

章老先生回村直奔丁家,见女儿并无大碍,略为安慰。之后,为丁国钦把了把脉。他询问了近几日孩子的病情和食物,心中暗惊。丁国钦主要症状为发热、食欲不振、烦躁、多汗,同时伴有恶心呕吐,咽有渗出物。从脉诊来看五脏有热,元气渐亏。丁国钦面色青白,体温不断反复上升,从言学梅口中得知,病已四五日。章老先生细细观察丁国钦,双目紧闭,小脸儿煞白,不愿抚抱,烦躁不宁,汗出蒸蒸,观舌淡红苔薄白。此症似乎类似温症疫疠,章老先生眉间结成了一个疙瘩。

章老先生诊治过许多小儿,自周岁至童年的病患,多半由瘟疫、伤寒、痘疹、吐泻等症后,渐渐手足不动,形痿于外导致终生残疾。丁国钦已经三周岁半,问到哪里不妥,能简单回应。根据腿痛酸且软的症状判断,可能是软脚瘟。如再不及时对症治疗,往往一、二日即死。当然,这只是初步诊断的结果,是不是软脚瘟,目前还不能下定论。丁家现在是多事之秋,丁国钦又是丁家的嫡长孙。章老先生思虑再三,取了银针,针刺合谷、风池、曲池等穴,决定再观察几个时辰。

“我倒要看看能哭到什么时候,若是能把银子哭回来,我也亮开嗓子哭上几哭!“丁廷武冷言冷语地道。

丁廷武本就心焦,抱着膀子在边儿上瞅了好一会儿,见言学梅还是没完没了,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再也按捺不住。“娘,咱家弦子搁哪儿了?找来拉起来配着听。“

“滚屋去!“丁周氏喝骂道。

丁廷武倒也听话,转身进屋了,却转眼间扛了几条长凳出来,往院子里一摆。

“嫂子!别累着了,咱坐下了哭!“

丁廷武转身把章老先生、他爹娘都摁在长条凳子上,自己也像听戏一样坐了下来。

“兴顺茶楼被章迂子建老衙门给拆掉了,现在咱这儿也来了曲儿。二嫂在屋里头生着,咱们在外也别闲着,生着孩子听着曲儿,两头儿不耽搁。“丁廷武把憋着笑的上庄尹婶也扯着胳膊请了过来,“尹婶,您也这儿坐!早就听说大哥给俺娶了个会唱戏的嫂儿,听这几声哭就知道嗓子不俗。刚才又自己说在京城大小也是个角儿,这真是丁家的福气!来段儿《九顶山下活埋母》,就是淮阴侯韩信葬母那段儿……“

“你这混货!“见丁廷武越说越不像话,气得丁周氏抬手作势欲打。

“咋?娘,不爱听?“丁廷武反倒笑嘻嘻地凑上去,接下了丁周氏虚虚打来的巴掌,他装傻充愣地笑道:“那来段儿肘子鼓吧,娘就爱听这个!嫂子现在这样儿正好,梨花带雨,都不用扮相儿。真不愧京城里的名角儿,这连哭带号的,怕是全村都沾光听上了!咱丁家往上数八代也没有哪个能娶上会唱曲儿的媳妇儿。这下好,听戏不用出门了。“

丁永一端坐着,闭着眼,脑子里乱糟糟地翻腾着。

若是往日,丁永一必会对丁廷武喝骂几句。虽然言学梅并未进丁家祠堂,也未得到丁家的认可,但抱着孩子来了。按情理,丁廷武叫声嫂子,是应该的。但对嫂子不敬,却是万万不该。可是,让丁廷武这么一胡闹,反倒止住了言学梅的哭闹。这让丁永一心中稍感到释然。否则,他拿言学梅还真没有办法,既不能充耳不闻,又不能上前劝止。

丁永一暗暗调整呼吸。有时候,闭上眼,反而会把事情看得更清楚。丁永一不想说话,章老先生不方便说话。丁周氏想开口,却屡屡被丁廷武故意抢了话儿。

偏偏章禹利不识趣,一听要唱肘子鼓戏,拎着煮喜蛋的勺子,从厨房里出来,也跑来坐在长条凳子上凑趣儿。章禹利与丁廷武年纪相仿,二人一唱一和,要听言学梅唱曲儿。丁周氏气得把丁廷武推到一边,叫他和章禹利两个人谁也不许再开口。

言学梅哭也不是,骂也不是,生生地把自己晾在了院儿中间。被二人这么一闹,言学梅反倒不哭了,可是又不好意思立刻止了。她用手揉着哭得通红的眼睛抽泣着,声音倒是比先前小了许多。

丁永一感觉自己是时候该说话了。他刚一开口,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翻涌上来,几乎不能呼吸。丁周氏吓了一跳,上前拍他的背。

一上午,把丁永一弄得头昏脑涨,一片混乱中的各种想法交织着猛烈地撞击着。他觉得丁家就像一条被暴风雨袭击的小船,孤立无援中随时可能倾覆。丁家就要完了!银子,日子,清军撤退的兵马,德国军队的枪炮……

现在……将来……

一路上,丁永一就一直在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胡家已经动手了,银子没了。事儿既然开了个头儿,就不会这么快收场。得尽快拿个主意。

想到这儿,丁永一睁开了双眼,竭力忍住又一阵咳嗽。就在睁开双眼的这一瞬间,眼前的光亮让他突然感到内心深处有一扇门打开了。丁家现在的处境,只意味着一件事,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一时间,丁永一恍然大悟,他必需改变自己的初衷,变成一个赌徒。和老天赌,和命运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命一赌。有些事,是没的选的。想要全家人活下去,就不能坐在这里等死。

主意一定,丁永一立刻感到呼吸平顺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开祠堂!“

一听开祠堂,丁廷武虽胆大包天,也着实吓了一跳。言学梅立刻没了动静。她听丁廷竦说过,只有进了丁家祠堂,才算真正进了门的丁家媳妇。临行前,丁廷竦千叮万嘱,到了丁家千万谨慎行事,若是开祠堂告知祖先告示族人被逐出家门,他们一家三口日后再无可能回到丁家。

看着丁永一回屋更衣的背影,言学梅顿时慌了起来。

丁周氏的心也悬了起来。

丁家开祠堂时间多是在除夕晚饭前后,一年也分春、夏、秋、冬祭四次,“春祭“作为一年的首祭比较隆重。平时若是开祠堂,必是有大事发生。

老大丁廷竦娶了戏子言学梅,多年不敢回家,如今让妻子和孩子替他回家送银子,自己却躲在京城,这怎能不让丁永一生气?老二丁廷执平时倒是让爹娘省心,可偏偏在这接骨眼儿上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被官军讹了去救命的银子,等于断了丁家的生路。这老三丁廷武这么多天就让她悬着心。前些日子,说出去溜溜马之后就没影了,一走十多天。听人说去了磨盘张庄找人切磋武艺,可是这当口发生了磨盘张庄杀洋人的事,官府满街地帖告示拿人。丁周氏心里惦记着,什么都往坏处想。和丁永一过了大半辈子,只要他一不说话,她心里便忐忑不安起来。丁永一进门之后一言不发,见了亲家章老先生也是沉着脸没吭声,她就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丁周氏心如乱麻,看了言学梅一眼,更觉得犯难。言学梅可怜兮兮地叫了声娘,丁周氏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

与祭必有衣。

祠堂非坟茔之比,衣冠务要整洁,贫者衣不蔽体不能入,必需借来衣冠才能郑重而入。丁家祠堂短衣亵服登堂拜礼,是为不敬。言学梅一身大红旗袍,怎么能进入丁家祠堂?她怀里抱着丁家嫡长孙……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于情于理言学梅都已是丁家媳妇。可是眼下哪儿去给她找一套合适的衣服?

院外,传来村民们对德军占领嘈杂的议论声、外出逃难的车马声和零乱的脚步声。

丁家祠堂坐北朝南。“丁氏宗祠“的匾额高高悬挂在前厅正门门楣上方,红底金字,字迹苍劲。祠内正面有丁氏祖训“家和人宁“行书匾额。中庭上悬匾额十几面。大柱上有古朴的刻石描金楹联,“齐鲁诗书第,胶澳礼仪家“。

祠堂大殿正中有一人多高的神龛,里面供奉着丁家先祖的牌位。历代大裳茶均为黑色亮漆牌位,茶绿色的衿枽衬托着名字,丁崇德、丁朝燧、丁邦廉、丁宏涣、丁羸。这些金色名字,在丁家历代先祖的牌位中间熠熠生辉。

香坛下面的祭桌是紫红色的,两头云字花样弯弯翘起,木料沉重细密,前面雕刻着线条流畅清晰精致的狮子滚绣球图案。两只狮子身上长毛卷曲,面部表情生动。

左右两边白石灰墙壁,右边用毛笔写着斗大的黑色大字“忠“,前面的翘头案上供奉着丁家族谱、出征前祭祀用的金鬯和一把丁家先祖用过的环首刀。对面的墙上是一个“孝“字,案上列着警示族人的四种家法。最下面的是戒尺和鞭笞,中间是横放着一个用大斑竹制成的家法刑杖。那杖四尺左右,一端是光亮的圆棍把手,另一端大约两指厚五指宽,通体红漆,俗称“红烧鲶鱼“。若发生违反族规的事,丁氏族人就会开祠堂家法惩处,只有特别严重的事,才会使用杖刑,用“红烧鲶鱼“杖打屁股或大腿腰部。最上面的盒子里是死药,那是一种粉红色的粉末,听老辈人讲是和鹤顶红功效差不多的一种毒药,入口半个时辰必死,只有罪大恶极的人才会被动用。

丁廷执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早早地来到祠堂,跪在外面。他双眼阖闭,面如死灰。

章禹莲心里惦记着丁廷执,加上分娩阵痛袭来,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听说开祠堂,她艰难地开口央尹婶去探听消息。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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