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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府计划拆除天后宫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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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总督府计划拆除青岛天后宫。

位于青岛前海沿的天后宫,在德国占领青岛后,被划入欧美人居住的“青岛区”。在这片区域,所有建筑都要求是欧式风格,天后宫不符合德国在青岛区的城市规划和风貌要求。

丁国毓听闻又惊又怒,与几个香客一起上前理论。德国士兵强行驱散,他屁股上挨了一脚,衣裳也被扯坏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丁国毓饭也不吃,就要去德国总督府。招娣一声不吭,沉着小脸儿紧随其后。

念娣早知不妙,一早就守在院子里。昨晚,国毓的衣服破了,她有意未补。念娣笑着上前牵绊,她以补衣为借口,希望能拖延一下,哪怕消消气也是好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去了。

丁周氏也拉着招娣。可她却说:“我不管什么天后宫、地后宫,就算玉皇大帝的太微玉清宫被拆了,我也不管!敢打国毓,绝不能忍。就算我打不过那些洋兵,也要扑上去咬块肉下来。”

缝衣针已经插在小国毓身上,他依然拔脚要走。

“国毓!”这时,书房里传来丁永一慢悠悠的声音,“有句老话儿,爷爷忘记了!大概意思是,一群人打架,个小的……那是怎么个话来着?”

小国毓边走边扬声回道:“个小不拉架!”眼看已经快要绕过照壁,书房里又传来爷爷的声音,“国毓!还是有句老话儿,有头小毛驴儿又犟又倔,却被千斤重担给压死了!那句怎么说来着?”

小国毓只好站住,回头又喊道:“力微不负重!”

“嗯!你看爷爷这记性!”小国毓正欲继续走,丁永一的声音又来了,“国毓……”

“爷爷!您有完没完?”小国毓急了,大声叫道:“书架上有《增广贤文》,您先慢慢翻!有什么事儿,孙儿回来再说!”

念娣怕伤了国毓,指尖捏着针,空握在手心里。她帮着奶奶挡着弟妹,边退边好脾气地轻声笑道:“挺聪明个嘎古蛋儿,被气糊涂了么?也不想想爷爷为什么喊你!‘个小不拉架’的下一句,是‘人穷不说理’!自己也知道‘力微休负重’出自书架子上的《增广贤文》,却忘了原句的下一句是‘言轻莫劝人’。若是洋兵说理,大娘就不用从京城逃来了,咱们几家也不用从青岛村搬到台东镇,都住在原处,好好过日子便是。德国人要拆天后宫,岂是讲讲道理就能解决的?只怕你们俩个这一去,若鼻青脸肿地回来都是好的,若丢了性命,哭的是姐、奶奶和二娘!爷爷平时话不多,遇事更是字字珠玑,一语胜人千百。老话儿也说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先听听爷爷怎么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念娣神色温婉,语气柔和,身子却始终坚定地挡住去路。

国毓终于停步,勉强点点头,“好吧!”

他转身直奔书房,却又被念娣拉住,“爷爷没说今日要出门,急甚么!”念娣一手一个,把两个牵回院里。她在石桌边坐下,抬起国毓的手,边缝腋下扯开的口子,边道:“看看你们两个的样子,雄气堂堂贯‘鸡’斗,誓将真节报君仇!就这么气冲斗‘鸡’地进了书房,是想找人吵架么?爷爷可没招你们!”

招娣不知岳飞的诗,却也知道姐姐把‘气冲斗牛’改成了‘鸡’。两个属鸡的均是丁酉年出生,被姐嬉笑着骂了,倒也觉得形象,登时噗呲笑了出来。

丁永一坐在书房里,神态安然。他看上去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葫芦寸子,实则全神贯注侧耳聆听窗外。

见两个不省心的安顺下来,丁周氏也来到书房。她长舒了口气,对丁永一道:“昨晚我就担心出事,一夜也没得安稳。这两个火连症!若不是念娣,只怕我是拦不住的!念娣性子柔顺,却能三言两语安抚下来!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院子里,念娣嗔笑着瞪了妹妹一眼,“这个昨日便吃了亏,你不拦着反而跟着闹!去把厨房锅台上扣着的两个小碗取来!”

“不去!”招娣立刻噘着嘴,大声道,“要我俩顶碗罚跪么?”

“不该罚么?打小已被奶奶和二娘宠坏了,不舍打也不得骂,养成今日不服天朝管的野性子!若依姐,就应该头上顶上一摞,膝下跪上两只,再饿上三天!”念娣竭力板着脸,语气和眼神都装出严厉的样子。她见妹妹气乎乎的样子,忍不住想笑,柔声道:“姐和奶奶学着用饽饽磕子,做了豆沙馅儿的面鱼。奶奶特意给你们留了红豆沙,用小碗扣了,放在锅台上温着呢!”

招娣听了,一声欢叫,飞快地去了。回来时,手里多了倒扣的两只小白釉八宝纹碗。小碗色泽淡雅,甚是精致。碗外壁腹白釉,上面粉彩绘鱼、螺、轮、盖、伞、花、瓶和盘肠,四组八宝图案。圈足部绘极细淡的“喜上眉梢”暗纹。

她的两只小手一错,小碗儿里的豆沙泥一多一少。招娣取了个凸儿,将豆沙多的送了出去。

国毓接了,一只手高举着,另一只手端着小碗儿。入口细腻香甜,人也变得任由摆布。他不再急着走了,笑道:“你随我娘学琴久了,说话的口气也变得有几分相似!奶奶手伤之后,我娘被小郡主缠着,你厨房里外烧饭缝补……以后唤你‘娣娘’是了!”

“又胡说甚么!奶奶和二娘各有难处,你们俩也还小,顶不起家来!姐不过是尽些本分。‘娘’是对长辈的尊称,念娣岂能与大娘、二娘相提并论!”

国毓舌尖裹着豆沙泥,咂着嘴笑道:“非也,非也!‘娘’本是对同辈女孩或晚辈女孩的爱称,宋唐莫不如此!”他转动小碗,用舌又扫了一小口,“苏轼的妹妹,苏小妹就叫苏八娘!”

“苏轼并没有妹妹,只有三个姐姐!”念娣含笑驳道:“所以流传的故事《苏小妹选婿》、《苏小妹三难新郎》,大多是杜撰,非真人实事。”

“但苏小妹聪慧绝伦天真浪漫,在世人心中千古传唱,却是真的!苏小妹又唤苏八娘,黄庭坚有一个女儿,唤作‘三十三娘’。岳飞也有一个女儿。岳飞被害前,派人去接家眷,特别叮嘱‘娘尚幼,旅中渐热难行,好降息’。‘娘尚幼’,定非指长辈。杜甫有首诗云,‘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舞剑的公孙大娘,应该不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而应是一个复姓公孙在家里排行老大的俊靓小大嫚儿。”

比诗书阅读、引经据典,招娣肯定是插不上话的。不过,姐弟斗嘴,倒是极少见。招娣觉得十分有趣。

腋下扯开的口子,被飞快地勾连缝合。

国毓举着的手放了下来。他伸舌将红豆沙添净,意犹未尽地道:“猪头烂热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团。此前吃过奶奶做的桂花豆沙、葡萄干豆沙,娣娘的玉兰红豆沙,倒是十分别致。”

念娣轻笑,“没有放玉兰花呀!”

“昨日娣娘见玉兰花初开,就随手摘了几朵!今早捣好红豆沙搓成球做面鱼,心想大概和茉莉花茶窨香一个道理,娣娘就垫了玉兰花瓣,让红豆沙球借着自身的热力熏了熏!入口确实未有花瓣,却玉兰吐香,沁入豆沙!”

这吃货,竟如亲眼见了一般。念娣佩服至极,“果然是一张好嘴!”

“娣娘聪慧,既保持了红豆沙的鲜爽甘甜,又兼具淡淡的玉兰花花香。清幽却不清冷,馨香却不厚重,甜助其香气,使甘醇的芬芳清雅中带着丝丝温柔。”

说完,国毓向她笑了笑,放下小碗去书房找爷爷了。念娣惊佩地盯着背影,人已呆了。一边的招娣却几乎笑了出来,她虽一直未出声,却听出了几许的玄机。

二人斗嘴,胜负已分,输家却浑然不知。奶奶和娘常夸姐姐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嘎古蛋儿说话听上去与往日无异,实则避重就轻,将重点之处轻轻带过。他声东击西,悄没声儿地拐了个弯儿,姐就被带沟里了!纵是才女,今番也着了道儿。

招娣突然变得贤淑,一本正经地施了万福。她向姐做了个鬼脸儿,嘻嘻轻笑道:“多谢娣娘宽容饶恕小妹!”

念娣一醒,登时惊觉。她又羞又急,呸道:“两个混天大圣!你是我亲妹,怎也跟着胡闹?小妹名中有个‘郡’字,全家人爱之如掌上明珠,‘小郡主’的称呼倒也当得!大娘二娘娣娘地胡乱叫,乱了辈分不说,若像小郡主一样叫了开去,姐何以堪?”

招娣却自顾大笑,丢下小碗扬长而去。

小碗在石桌上滴溜溜乱转,叮地撞在一起,眼看一只就要掉下去摔得粉碎。念娣吓得赶紧去扶,娇喝道:“就不能轻手轻脚地放了,正正地两个不知惜物的小妖怪!八个被你们碎了六个,连最后的念想都不打算给奶奶留么?”

来到书房,小国毓扳过爷爷的腿,像小时候一样,径直像骑马一样坐了上去。他盯着丁永一的双眼,轻声笑道:“爷爷!孙儿来了,聆听爷爷教诲!”

丁永一也笑了,抬指试去孙儿鼻尖上残留的红豆沙泥。丁国毓已经长大了,虽然两只脚尖踮着地,但他骑在自己的一条腿上,有明显的负重之感。

小国毓在等着爷爷的话,丁永一却不知如何开口。他想了想,简短地道:“兹事体大!”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声虽稚,但斩钉截铁。

“这一点,倒是与你三爹很像!”丁永一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缓缓地沉声道:“巨野教案之后,德国久据青岛口。当年,爷爷见过德国水师提督帖在老衙门外的告示,胶州湾及其周围十八里以内的土地,中国地方官无权自定。买卖土地,须德国官员批准。告示还提醒咱们中国百姓,要安分守己,不可‘作罪招祸’。”

祖孙二人说话间,招娣也来到书房。她跪在国毓的椅子上,两只手托着双腮,等着听祖孙二人商议保天后宫之策。随后,念娣也送茶进来。

丁国毓又硬了脖子,“先有天后宫,后有青岛!天后宫是青岛人的根脉,不能拆!”

“话虽如此,但情势逼迫。咱们丁家、章家、苟家,与这许多台东镇的居民一样,都是青岛村被强拆后搬来此地居住的!青岛村和许多老村,都已经消失了。现在的会前村,有村民三百六十余户,多以打渔为生。德国人要把那里辟为植物试验场,现在村子已拆了一半。胶澳总督府收购土地,废村拆房,无人可挡!”

丁国毓小脸涨得通红,“那也决不能任由洋人把咱们中国人的天后宫拆了!”

“昨晚,那些德国人是怎么说的?”

“德国人说……”小国毓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前海沿儿一带是欧人居住区,保留一座破旧的中国古庙,不伦不类,有碍观瞻。而且,与胶澳总督府的城市规划不符。”

“德国人的理由很充分。他们提及‘城市规划’,又正在测绘,可见拆除天后宫,已势在必行!”丁永一叹息道:“大清国力衰微,朝廷软弱,无力拒敌。列强争相诱迫朝廷划出势力范围和租借地,德国在青岛完全是以主人的姿态在行事。”

小国毓怒道:“青岛是咱们青岛人的青岛!”

“那又如何?”丁永一反问道。他言语之间,带着伤感说:“若依你,此去又能如何?孙儿此去,无非‘作罪招祸’罢了!”

“‘作罪招祸’又如何?”小国毓觉得这种谈话,完全是在瞎耽误工夫。他从爷爷的腿上跳了下来,大声道:“大丈夫明知不可而为之!若人人贪生怕死……”

“作罪招祸”四个字灌进耳朵,丁周氏胆战心惊。她听了生死,见孙儿跳起来又要去总督府,赶紧道:“咱们中国人犯了事儿,只能由洋人衙门审。奶奶听说,进了洋衙门,犯人都要受皮肉之苦。刑具是劈开的大竹竿,劈开便用。五、六分宽,四面见方,不去稜子不去刺,打了便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我不怕!”小国毓心里赌着气,大声道。

“若是被打上一顿,便能保住天后宫,爷爷替你去!”丁永一拍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断喝。他忍不住厉声教训道:“行事如此冲动鲁莽,不考虑后果,怎么做大裳茶?你这小东西,到现在还不明白爷爷的心意吗?”

此言一出,丁永一即刻心生悔意。丁国毓自幼脾气就异常倔强,丁永一也时常耳提面命地教训,如此疾言厉色的训诲一顿,绝为罕有。丁国毓留在家中,本是老大不愿,此时受了一场责骂,激起了脾气不管不顾地径自出门去了,反倒不好办了。

“……”

这时,只见小国毓缓缓转过身来。他听闻爷爷“怎么做大裳茶”一声断喝,如晴天霹雳,感觉全身冒起了鸡皮疙瘩,紧接着似乎有一阵战栗。的确,此番差点铸成大错,丁国毓心想。

“大裳茶应该怎么做?”

丁永一没有正面回答,他想了想道:“大裳茶是一家之掌事。掌事,无非谋事、谋人、谋局。处事无非人心,谋局无非人性。无论谋事,还是谋人,或是谋局,必须见部分亦观全局,既见当下又观长远,既见利益又得人性人心。”

“掌事!”丁国毓双眼熠熠生辉。

“大裳茶行事,需审时度势!身为掌事,不能依自己的情绪和脾气行事,有些事就该适可而止,不然会令全家陷险境难以自拔!遇事怎么做,与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同样重要!你明白吗?”

丁国毓干干脆脆地回了三个字:“不明白!”

丁永一有些恼了,“你!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懂?我看你是不想懂!承家立业就是入世,入世最重要的是自知!老话说得好,‘刀钝马瘦,不与人斗’!咱们丁家在青岛村住时,在行街上便无商号。搬来台东镇,也是不过是一户普通平头百姓。你一黄口小儿,怎么去与人斗?爷爷再教你一句老话儿,‘海太深,浪太大,没有实力少说话’!洋人有枪有炮,可不是你爷爷你奶奶,事事都要宠着你顺着你……”

丁周氏见丁永一拍着桌子越说越气,她赶紧上前安抚道:“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会听么?”有些话一直压在丁永一的心头,他嗓门再度提高,怒道:“若不好好教训一顿,只怕迟早要吃大亏……”

屋里的人都吓坏了。她们都知道小国毓的性子,生怕祖孙二人天雷地火地吵起来。

“爷爷教训得对!”丁国毓却出人意料地对奶奶说。他不仅没怒气冲冲地走了,也没有发脾气,反而给丁永一斟了茶,请爷爷坐下,道:“爹不管我了,吴家村张先生的学堂也去不成了!爷爷是老裳茶,今儿也算是给孙儿上了一课!若爷爷是大裳茶,会如何呢?”

这小嘎古蛋儿怎么突然转了性?丁永一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甚至仔细盯着孙儿的眼睛,想要分辨出是虚心求教,还是有意嘲讽反击。难道,这是大裳茶在将老裳茶的军?其言下之意……老裳茶若今日无保全天后宫之良策,日后在大裳茶面前就得乖乖地闭嘴?丁永一缓缓坐下,长久地盯着小国毓的双眼,分析着眉间、脸上、嘴角的每一个细微变化。然而,他失望了。小国毓面色异常平静,眼中带着桀骜和期待。这种桀骜的眼神,是丁永一极为熟悉的,它与三子丁廷武极为相似。在丁国毓的眼神中除了期待,有思索、锐利,也有几分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丁永一突然发现,自己竟无法揣测一个孩子的心思。

丁永一不禁怔住了,半晌方道:“贸然前往,峻切直行,只怕不妥!保天后宫,没有错!但是,孙儿此去有多大的把握呢?话分怎么说,事分怎么做!每一个青岛人都不希望天后宫被拆毁。你的最终目的只有一字,就是‘保’!目标明确之后,怎么保,谁来保,还重要吗?这回懂了?”

小国毓仔细听着,反复思量着,眉头确越皱越紧。“爷爷的每一个字,孙儿都听明白了,却又不太懂!爷爷明明白白地说了许多,没说的却似乎更多!”

“孺子可教!这便是听懂了的!”丁永一呵呵地笑了,“爷爷问你,现如今青岛的头面人物都有谁?”

“若说头面人物……”丁国毓想了想,回答说:“德国胶澳督署设立专办中华事宜辅政司,成立了参事会,有海军参谋长、军政长官、民政长官和四名华人代表。这四名华人代表,皆系商界首脑。他们是瑞泰协经理胡存约、周锐记经理周宝山、成通木行经理朱杰、大成栈经理古成章。爷爷的意思,若由他们出面,才有可能保全天后宫?”

丁永一意味深长地一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未至终了,无人能预料!爷爷只是认为,此事若由青岛商界首脑出面周旋,胜算会更大一些。除此几人之外,像黄县人傅炳昭善于经营、通晓德语,专为德国洋行采购棉纱土产,推销五金洋货,像包幼卿、周宝山、成兰圃等人,都可以代表同业参预市政。爷爷再问你,在这些人之中,谁最不希望天后宫被拆除?”

“最不希望……”小国毓想了想,“天后宫位于青岛口胡家庄。听老人说,是胡家善士捐地,修建了天后宫。历代庙董,均由胡家庄胡氏族长担任。最不希望天后宫被拆除的,应该便是胡氏后人胡经理胡存约吧。”

丁永一点了点头,泰然道:“既然知道,那你现在去总督府,还是去瑞泰协?”

依爷爷之见,一个黄口小儿去总督府理辩,是没什么作用的。那么,一个黄口小儿去请青岛的商界首脑出面,只怕也没这个面子。爷爷的意思是?小国毓略微一想,突然大笑起来。

“爷爷好生厉害!那次我和招娣下海,本想回家瞒着,三言两语就被爷爷套出实话。这次刚刚教孙儿一个乖,回手便掏了个坑!不过还好,孙儿虽然愚莽,却还不算太笨!上次爷爷只字未提,却让孙儿记住了一句话。这次爷爷也是只字未提,却让孙儿明白了一个道理!”

“上次?什么话?爷爷倒是不记得了!”丁永一笑问。

“不摸潮流莫下水!”

丁永一点了点头,欣慰地笑了,“那这次呢?”

丁国毓笑,他避而不答,“刚才爷爷是想问孙儿是否还要出门吧!”

正说着,言学梅刚起,从后院过来。她听见屋里聊得热闹,又传来小国毓阵阵笑声,便带着好奇来书房瞧瞧。给大娘问安后,丁国毓让言学梅到奶奶那里支点儿钱,去天后宫上香。

言学梅更奇怪了,她问:“这不年不节的,上什么香啊?”

“现在不去,只怕以后去不成了!”丁国毓说了前因后果,叹惋道:“天后宫是青岛人的根,马上就要拆除了!有劳大娘,买些祈福带、香烛,为全家祈福。”

详细听了原委,言学梅暗自高兴来得正是时候,得了有银子花又轻松的如此美差。她赶紧向丁周氏要了银子,早饭也不肯在家吃,就急急忙忙地出门了。

从书房出来,吃过早饭,丁国毓不再提天后宫的事,他去后院回自己的屋练琴。

看他意态闲闲的样子,招娣哼了一声说道:“被爷爷骂了一顿,便缩了回去!天后宫怎么办?就这么算了么?”

念娣声如莺啭,轻笑道:“方才是谁说玉皇大帝的太微玉清宫被拆了,也都不管的?炉膛里刚刚撤了火,你却又要往里捅柴!非把那个勾出门去,吃了大亏才肯罢休?”

招娣被姐姐没头没脑的训斥,如堕五里雾中。忙道:“我?没干什么啊!我今早起来就没进厨房,捅哪门子柴?我是问天后宫就这么算了?眼看着天后宫被洋人拆也不管了……唔……”

话未说完,便被念娣掰了面鱼堵住了嘴巴。

见她伸手拔了下来,还要再嚷嚷,念娣只好小声提点妹妹道:“奶奶若有话,会直接了当地告诉你!国毓和爷爷,二人像极了。听他们说话,要听说了些什么,更要听他们没说什么!”

招娣奇道:“没说什么,怎么听?”

念娣为之一哽,也发出了“唔”地一声。她摇了摇头,怕妹妹继续夹缠不休地追问,只好解释,“爷爷说了,大裳茶是一家之掌事。掌事,无非谋事、谋人、谋局。爷爷并未明说‘做事’便是‘做势’,国毓懂了,你却不懂!做势,就是取人心。民心向悖,才是保天后宫之关键。”

“这个我倒是懂的,人心齐,泰山移!可是咱们窝在家里,哪来的人心?”

念娣听了一笑,不再言语。刚才她站在一边留心听着,爷爷处处机锋,表面是教训,暗地里藏着试探与考验。小国毓在爷爷面前,反应明锐,回话机警犀利。小国毓请大娘去天后宫为全家祈福,本来念娣也不懂,但她看到爷爷嘴角边泛起丝丝笑意,这才恍然大悟。祖孙二人在书房之中心计相斗,话里话外,明里暗里,处处玄机。爷爷试出孙儿小小年纪,对青岛商界和时政颇为了解,眼中流露出许多满意的神色。孙儿对爷爷遇事精明老练,心生敬意。

这些如何向妹妹解释?

招娣摇着姐姐的胳膊不断追问。念娣被缠得没法子,只好浅浅道破,“依大娘的性子,得了银子出门这一逛,总要与所遇之人聊点什么。德国总督府下令拆除天后宫,这消息肯定不只我们知道。大家口耳相传,只需几日,成百上千人都知道德国人要拆天后宫了!生活在青岛的中国人,特别是海员、渔民,一定会以死抗争,因为天后妈祖娘娘是渔民的保护神,拆除了天后宫,就等于让本地靠海谋生的居民失去了庇护和安全感。”

果然,天后宫即将被拆除的消息,迅速四散传开,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1897年德国占领胶州湾后,非常重视青岛的城市建设,试图把青岛打造成德国在远东的样板殖民地。于是,征地拆村,大兴土木。前海沿儿许多村庄被夷为平地,房屋、店铺、土地都化为乌有,坟墓迁移平毁,村民离居流散四方。

然而,让胶澳总督府没有想到的是,德国人眼中的中国破庙,却是无数中国人祖祖辈辈寄托信仰的神圣殿宇。

青岛天后宫始建于明成化年间,正殿内供天后,东、西两配殿供龙王和财神。青岛口开辟为海上贸易港口后,渔业海运日盛。天后宫不仅是青岛商民祈求保佑顺利和安全的祭祀宫庙,也是乡绅的议事之所。每年正月,青岛人群集天后宫庙会,焚香许愿祝祷,奉戏耍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年复一年,代代如此。

听闻德国人欲拆除天后宫,青岛商民群情激昂。青岛口为水陆码头,渔业、货运多依赖帆船,天后圣母护佑帆船出海平安,是渔商的共同信仰。胡存约拍案而起,傅炳昭义愤填胸,他们招集青岛口商人商议对策。随后,青岛商家和居民代表与胶澳总督府进行了交涉。

青岛商人代表向德国总督府据理陈辞:“天后宫乃青岛乡民祈求平安、保佑航运顺达之处,强拆必将引起民愤,恐将影响青岛治安甚至商业繁荣。”言下之意很明显,若敢强行拆除天后宫,众怒之下,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德国总督不得不给出一个折中方案,在青岛前海沿威廉皇帝大街拨出一块土地,促令天后宫尽快迁移。青岛商民依理力争,天后宫建自明代,历史悠久,异地迁移,绝非易事,一需集巨资,二需时日细细筹谋,方可施行。

丁永一和丁国毓祖孙二人,与每一个青岛人一样,都密切关注着天后宫事态的进展。

在念娣看来,此事却有了别样的意味。

天后宫之事,本是发生在丁家之外的一件青岛大事,却成了老裳茶与大裳茶代际交替的练兵场。那天在书房里,祖孙双方言语之间,互有攻防,于遇事应对中各显谋略。尤其爷爷每一句话,背后都似有深意。

念娣不得不把上巳节之后发生的许多事联系起来,愈琢磨,愈觉胆战心惊。

台东镇丁家院墙之外,由于中国人的强烈抗议,德国人未敢贸然强行拆除天后宫。他们担心游行示威、罢工罢市,甚至像在山东内地强行铺设铁路一样,在当地引发更激烈的对抗甚至流血冲突。胶澳总督府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采取了一种有意拖延的策略。青岛的华人参议们,非常清楚天后宫迁移的后果,每次德国当局催促拆除或搬迁,中国人也采取了“议而不决”的“拖字诀”策略。天后宫拆除迁移之事,似乎有淡化的趋势。

而在丁家大门之内,两代掌事之间的“争斗”,已经开始。这种争斗一旦开始,便会持续下去,绝不会像天后宫之事那样不了了之。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小国毓的逐渐长大,老裳茶一定会不断试炼新任大裳茶。以小国毓桀骜不驯的性格,绝不会按步就班,任由爷爷摆布。若爷爷不能降服孙儿,定然不会把这个家交付出去。若新任大裳茶不能“击败”老裳茶,不过是徒有虚名的掌事罢了,丁国毓又岂能甘心?

念娣感觉到一种暗流在涌动,就像风吹小波浪汇集成的浪涌,只要遇到礁石岸壁,就会因为突然的强力撞袭而卷起巨大猛浪。她断定在台东镇丁家,爆发比中德之间更为剧烈的摩擦和冲突,只是时间问题。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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