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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 青岛村一片悲凄,棣德利碑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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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岛山秀美依旧。

山脚下,青岛村一片悲凄。

德国人来了之后,强行征收土地,无论渔民、农民、商人,全部赶走。

因为地价太低,让很多人都陷入贫困。有些村民被地政官连打带骗地赶走了。有些村民给了些钱,但这些钱再也买不起地盖房子。一些失去了土地和房子的村民,只好流于荒偏之地,用竹杆、席子打起临时住所,去德国人的工地上做苦工杂役。

德国总督府并没有因为青岛村村民的抗议,而停止拆迁的进程。会前村、小泥洼等村落,相继被征收。小泥洼村的三百多村民,也派出代表,与青岛村、会前村的代表一起,向总督府提出抗议。抗议的声音越来越强烈,各村被拆居民与德国地政官时常发生冲突。

青岛村地政官的工作进程,是按地丁田册的顺序。

下一户,便是丁家。

(▲青岛村)

丁永一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等在自己的家里。他一大早就来到了苟记馅饼粥。

金发碧眼的地政官来到丁家,被丁周氏支了过去。

周围的邻居见了,也纷纷来到苟记馅饼粥。小小的粥铺里挤满了人。苟文先顾不得招大伙,支应着女儿念弟给大家倒茶,自己也从人群中挤了进去。他站在丁永一的侧后方,事关未来贫富生死,看上去显得比丁永一还要紧张。

地政官首先明确了,胶澳总督府对土地的独占和优先购买权。

地政官带着德意志民族和统治者特有的优越感,大声道:“依据《置买土地章程》,每一地段属何人之产,以中国官府所出粮册为凭。丁家在行街上并无商号,宅院只能按私宅计算。“他看了丁永一一眼,看着手上的册页,照本宣科地道:“大裳茶!按计算,你们家,应付三百六十元。“

价格如此之低,村民一片愤慨。

丁永一却不急也不恼。

他抬了抬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请这位看上去一丝不苟的德国人坐了下来。

“依据《置买土地章程》,买价须比较德国官兵未来驻守之时,以地价酌定。对吧?“

“是的!“地政官点了点头。

“你的中国话,说得很好!“丁永一笑了笑,“想必了解,酌定的意思。酌定,就是斟酌情况而后决定。而这个'酌'字,有倒酒喝酒之意,比如像咱们俩这样,面对面地坐下,对酌一杯。另一层意思则是考虑、商量。咱们以茶代酒,有事好商量,请!“

丁永一请他饮了口茶,继续和颜悦色地道:“当年,大清在这里设防的时候,地价换算成你们德国的货币,应该是每大亩二十五到七十五马克。现在,地价已经涨了,你们出的价格,远远低于市价,甚至低于济南府的地价。而且,当年章总镇所购之地,都是海边的薄地。若按当时章总镇购地之法,视地优劣,地分三等给价。丁家之宅之地,也不止值三百六十元。“

一席话,众人频频点头。

地政官显得有些惊讶。

他完全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普通的中国人,懂得如此之多。他不仅会换算货币,还知道济南的地价。

于是,他带着窥探的眼神,反问:“那你觉得多少合适?“

丁永一没有回答他。只是一抱拳,诚恳地道:“我和每一个青岛村人一样,故土难离,不搬最好。对于,总督府来说,德国移民日渐增多要用地,兴旺商贸也要用地,这都无妨。酌定地价,予以收购,只要善意与村民们商量就好。请地政官酌情考虑,重新定价。我们,下月初一,还在这里,再谈。“

丁永一不想多费唇舌,表明态度之后,他三言两语地把地政官打发了。

地政官走后,他安慰众人,说:“村子不拆,我们营生依旧,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慢慢谈便是!“

丁永一走后,众人也散去。粥铺立刻冷清下来。

“祖宗的坟都保不住了,怎么能不急?“苟文先苦着脸,自语道:“人心惶惶的,少了营生,何来依旧?“

第二天一大早,地政官又来了。他直奔丁家,丁永一避而不见。德国人锲而不舍。丁永一要么称病,要么不在家,二人足足耗了小半个月。

初一,清晨。

苟家粥铺一大早就人山人海,铺子桌前的人里外三层,外面街上水泄不通。

一切,正如丁永一所预料的那样。

半月前,丁永一有意当众提前定下了时间、地点。村民口口相传,小泥洼、海泊村、孟家沟、杨家村、扫帚滩等村民都纷纷赶来。

德国人来了之后,大规模的征地一波一波地向北推进,像滔天巨浪一样由沿海扑向内地,不断吞噬着这里人的平静生活。一幕幕背井离乡的惨剧,一户户流转离散的嗟涕,强烈地震撼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使他们不得不开始担心自己的命运。

一种无助、悲痛的气氛笼罩着人群。

丁永一经过,人们无声地让开了一条路。

大裳茶与京城等地书信频繁,对时事洞若观火,胶澳地区人尽皆知。他个性中特有的深谋远虑,村里早已有口皆碑。

丁永一绵里藏针,镇静地与德国地政官周旋。丁廷武带着骑兵,专挑清晨薄雾之时,埋伏在必经之路上,袭击各村的地政官和德国士兵。

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知道丁廷武被丁永一打出家门。有人骂丁永一是老糊涂,有人则赞其睿智。无论外面如何议论,大家都发现父子俩明明不和,却似乎有某种默契。一个斗智,一个斗勇。

人们带着好奇的心理观望着丁家,与此同时也重新燃起了希望,盼望着一种转机。

丁家的拆迁,丁家的未来,似乎成了一种参照,成了每个人的关切。

地政官来了。

他的身后,依然跟着一小队德国士兵。

他远远地看到一大群人,微微楞了一下。他马上意识到,丁家已经成了一个标杆,就像测量土地尺子上的刻度。

地政官带着日耳曼民族特有的骄傲,挺起了自己的胸膛,向人群走去。

二人再次见面,似乎多了不同的意味。地政官代表德国,而丁永一则代表这里的居民。

丁永一依然坐在苟记馅饼粥的同一位置上。见德国地政官分开人群走了进来,他谦恭地站起身,招呼苟文先再来一碗粥。

“喝粥可以,扔下铜子儿再说。我的粥可不是大风刮来的。“苟文先对德国人讨厌至极,不情愿地小声嘀咕着,但还是去了。

苟文先盛粥的时候,习惯性的满了碗。抬脚要送上桌,他想了想,转身拾起木粥桶里的长勺,又舀回去了大半勺。

德国地政官却没有坐下,他带着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一下丁永一。

丁永一身材消瘦而结实,仪表堂堂,留着黑色的,让人感到敬畏的孔子式的胡子。他的脸型和胡子,都让这个德国人联想到对中国最博学者之一孔夫子的著名描述。以至于,他第一次看到丁永一,就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丁永一的外表,提醒着他在齐鲁之地的边缘,遇到了孔子故国的真正后裔。

眼前的这个中国人看似普通,腰间却系着一枚乡间并不常见的玉扣。玉扣中有一圆孔,孔中是一细长的木榫头。扣合在圆孔中的榫头,构思奇巧地吊着几把小巧的铜制钥匙。

来到异国他乡日久,他深知丁永一这样的中国乡绅阶层,对于民众的影响力。

这半个月来,他想尽一切办法了解关于丁永一的一切。在胶澳邮政代理处,他查到了许多丁永一与京、津、沪、杭,甚至日本的收寄记录,邮件大部分是信件。其中,京、津两地占了绝大多数。丁永一在青岛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人们的目光,已经告诉他,大裳茶丁永一在民众中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不得不推测,丁家拆迁赔偿标准,可能将直接影响接下来地政工作的难易和进程。

(▲胶澳邮政代理处)

对面眼前的德国地政官,大裳茶丁永一也做了充分的准备。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这是每一个军户之后,儿时便知的道理。

丁永一不认识那一长串奇怪的德文字符,也就不知道这个德国人叫什么名字。名字对于丁永一来说,他并关心,也并不重要。丁永一已经知道,眼前的这个德国人来自上海,原是一名德国驻上海领事馆的领事,精通汉语。征地工作是极为辛苦的,他在德国占领胶澳初期,经常天刚刚亮,冒着冬天的寒风,一大早就将房主堵在家中,以方便交涉土地事宜。天长日久,他对这里的村民和土地,有着较为深入的了解。

那些土地垄断预购权的合同,都是这些精通汉语的德国人签下的。就是那些合同,让包括青岛村在内的十几个村的居民流离失所。而全部费用,不过区区三千马克。

三千马克!

想到这儿,丁永一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阵冷笑。

德国的地政官转过身,高声对围观的村民们说:“收购你们的土地,只是因情势所迫。你们把地卖掉,在没有使用之前,还会以最低廉的价格租给你们。若以后使用,则会建成楼房、工厂、商铺,你们可以做工人,当伙计。那时,工作轻松,收入也会大幅增加,至少是现在的十倍!“

村民们都不出声。

地政官见无人回应,显得有点尴尬。

“坐!来碗粥!尝尝我们中国人的食物!“丁永一并不急于反驳德国人隐晦的利诱。他客客气气地请地政官坐下来吃粥,不急不徐地说:“我们中国人,有一句俗语,叫民以食为天。吃了中国人的食物,才能更好的了解中国人。中国是个农业国家,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世世代代在土地里刨食儿吃。所以,中国人有个特点,那就是在哪儿盖了房子,开了地,种了食粮,便是打算不走了的。“

听到这儿,地政官像被粥烫了一下,神情中闪过一些焦虑。

丁永一笑着抬了抬手,示意他无需担心,继续吃粥。

“因为地价过低,难免村里人会有一些抵触情绪。要想村民们顺利搬迁,达到各方面都能满意,还需慢慢谈。“

地政官皱着眉,十分迅速地喝完粥。

之后,费了很大的工夫和耐心,向丁永一及众人展望这里美好的未来。他拿出一张新市区的规划图,从而证明征地的必要性。

(▲青岛第一个建设规划图,重要街道走向日后被更改)

丁永一将青岛市区规划图转了过来,让它正对着自己。他脑子里回忆着家中祖传藏书《兵防志》中的地图,并迅速让两张地图对应起来。德国人的地图显然经过精确的测绘,丁永一默默记下军用和广场、码头、水道所需土地的预留位置。从这张地图上,足以看出胶澳总督府细致的规划工作。

这位青岛村的地政官知识渊博,非常健谈,不但有耐心,对征地工作似乎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热情。

无论地政官说什么,丁永一都安安静静地听完。不打断,也不表态。

太阳慢慢升起。

地政官口干舌燥,额头上、鼻尖上,冒出细密的珠。等在外面的德国士兵百无聊赖,依着墙,晒着太阳,聊着天,吸着烟。村民们早就不耐烦了,粥铺里有的人居然打起了瞌睡。苟文先坐在自家的长条凳上,欠起坐痛的半个屁股,悄悄地挪了个位置。最后,他实在坐不住了,只得站起来,又给德国地政官倒了碗水。

地政官早已喝不下了,捂着肚子跑出去方便。

裕兴百货王掌柜趁此机会赶紧挤上前来,“大裳茶,赶紧的呀!就听那德国人的了,您也说几句。“

丁永一却微笑着对苟文先道:“晌午了,把粥热热!“

“聊聊地价,这是关键!这么多人,都等着您呢!“王掌柜急火火地小声问道:“大裳茶,您是怎么想的?和我们说说。“

“上门就是客,留他吃晚饭。“丁永一气定神闲地笑了一下。他扬了一下头,用下颌指着外面回来的德国地政官说:“就这么想的!“

一听这话,连苟文先都抿着嘴偷偷地笑了。

德国地政官双手扶着桌子,终于坐了下来。他带着急切的目光,等着丁永一的交涉意见。丁永一上眼皮微微下垂,所以给他一种有点儿看不起人、漫不经心的印象。然而,他心里非常清楚,眼前这个举止彬彬有礼的中国人,绝对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好对付。

这时,外面隐隐传过德国军乐队的演奏声。

德国地政官微微前倾的身子,立刻坐直了。

丁永一突然想起,今天是戊戌年十月初一,是德国人占领胶澳一周年。

前几天,听青岛村的村民说,德国人在大石头山的山坡上正在修建一座纪念碑。附近村民常将这座大石头山,称之为“挂旗山“,它已经被德国人更名为“特鲁泊山“。石碑就建在这座山的山坡上。

丁永一特意趁着那位德国工兵上尉米勒不在的时候,去看了看。那时,石碑还没有完工,一位即墨前南庄村的石刻工匠叹息着,把石碑的图纸给丁永一看。

石碑身高8.5米,宽22米,依着山体,用天然花岗石条砌筑雕刻而成。碑面上雕刻着代表德意志帝国的鹰徽图案。巨大的鹰徽,似乎昭示着德国人的真正意图:德国鹰猎获的土地,这块土地就德国的,并将水远属于德国。下方雕刻着上旋双弧线状的德语碑文,译成中文的意思是:

他为皇帝,为帝国赢得了这片土地,这块岩石以他的名字命名为冯·棣德利石。

主石碑的下方山体岩石上,刻有德文碑记:

1897年11月14日,海军中将冯·迪特里希在这里占领了胶州地区。

旁边,是内容基本相同的中文碑记,记录着同一事件:

伏维我大德国水师提督,棣君德利于光绪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因在此处而据胶域之土地,凡我同僚寔深敬佩。

丁永一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宿命。

他无意中选下了与地政官“酌商“的日子,居然是德国占领这片土地一周年。

这一年来,青岛村发生巨变。胶澳之外,亦是惊涛骇浪。

德国强取胶州湾,为西方列强侵犯中国领土和主权,开了一个极为恶劣的先例。

中国有识之士纷纷呼吁自强卫国,康有为提出变法图强,他的上书却遭到扣压。德军入侵即墨文庙,破坏孔子圣像,引燃了国人反对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怒火。终于,光绪皇帝下“明定国事“诏,正式宣布实行变法维新,但变法遭到了慈禧太后及保守派的反对和镇压,仅103天即告失败。光绪帝被囚,维新派的康有为、梁启超分别逃往法国、日本,谭嗣同、康广仁、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共6人在北京菜市口被杀。

德国占领胶州湾,是此次维新变法的导火线,也是当地居民被压迫、被奴役的开始。然而,在这片土地上,就在青岛村的不远处,一座纪念此事的石碑却落成了。

两个人,无声地凝视着对方。

德国地政官在丁永一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种愤怒,一种被强行压抑着的愤怒。

(▲棣德利石碑落成典礼)

远处的山坡上。

德国第三海军营军乐队,演奏着普鲁士进行曲。

德国地政官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一大早来到青岛村,就是想尽快了结此事,他却没有想到耗了这么久。错过了石碑的落成典礼,但他绝不想错过即将开始的体育比赛。

下午,下级军官和连队士兵将举行的体育比赛,海因里希亲王也会出席。驻青岛的德军官兵之中,几天前就开始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大家都像过节一样期盼着拔河、赛马、投掷保龄球等比赛,议论着谁会在比赛中获胜。听说,获胜者将会得到不菲的奖品。

丁永一也站了起来。

他神情恭顺,声音却平静而有力地说:“中国人对祖传之地,都十分留恋,所以不愿意出售。若是一定要大家搬走,赔偿费用合理,就可以解决。丁永一只是一介村夫,丁家拆迁虽是私事,但事关甚众,断不敢擅自决定。会首胡大人,代表青岛村村民,正在与总督府交涉。希望地政官大人能体恤民情,考虑诸位村民合理而善意的提高赔偿要求。这样,不但能平息冲突,也会有助于增加这里的人对总督府的信任。“

丁永一客客气气地,将德国地政官送至门外。

地政官依然无功而返。他和几个德国士兵的心思,已不在这些中国人身上,早飞到了体育比赛的大操场上。

地政官和德国士兵还未走远,丁永一转过身来。

他一反刚才对着德国人半垂眼帘,晕沉不振的样子,目光炯炯地扫向众人。一个,挨一个地。丁永一环视着眼前无助的乡亲们。他们善良、怯懦、衣衫褴褛,却只能像篓子里的鱼一样,任人宰割。

丁永一心中百感交集。

自从一年前的今天开始,德国人就主宰了这片土地。德国统治者对这里的中国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蔑视。这种蔑视的观点似乎来自于一种高高在上的习惯,以至于他们几乎意识不到摆出的这种架势。这里的人,对德国的法律几乎一无所知,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摆脱眼前的困境。当无助和痛苦累积起来,就会变成愤怒,进而演变成用对抗解决纠纷。结果是,让德国人相信可以用暴力压制中国人,并且肆无忌惮地逐渐形成习惯。

(▲棣德利石碑)

丁永一亲眼到棣德利石碑在雕刻的时候,明明是德国监工看错了图纸,德国人只是被罚款,而前南庄村的工匠却被鞭挞脊梁。

德国人在这里,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似乎从德国占领胶州湾的那天开始,连阳光明媚的美好日子,都只属于德国人。

过了好一会儿,丁永一才再次开口。

他明显地压抑着自己的激动,用怒吼的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对即将失去家园的村民们,大声道:“丁永一,和大家一样,都是大清弃民,都是在德国鹰爪之下求生,都是为了家人图存苟活……“

一句话还未说完,丁永一的眼中就便蓄满了泪。

人群之中,有人开始哭泣。

德国地政官闻声停下脚步。

德国士兵们也转过身来,在远处军乐队的演奏声中,端起了手中的枪。

待续……

020 500年老村被强拆,青岛村民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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