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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芒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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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介安慰贞仪:“我出门时,见二伯母一切都好,又有二伯从旁悉心照料,定能一切顺利,二妹妹只管安心。”

贞仪点头。

父亲私下看了那么多册有关女子生育的医书,这次定不会再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吧?

贞仪试图安慰自己,但总是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接下来,她每日都在盼着金陵家中来信,却又怕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

此事犹如一把剑悬在贞仪头顶,她在课上偶尔走神,去马场的次数也更少了,每每放课都要带着橘子尽快回到家中,问一句金陵可有信至。

直到这日,贞仪终于等来了祖母肯定的点头。

“信上说,五月里端阳后便生了。”站在廊下的董老太太语气温和平静:“放心,你阿娘她没事。”

贞仪心间猛然一松,简直如释重负,只是很快反应过来,不由算了算:“按说该是六月才是……阿娘怎提前了一月?”

医书上把这叫作早产,还说这对母亲和孩子的身体都会有影响。

所以,阿娘此次生产还是凶险的吧?

贞仪心间微揪,既感到庆幸,又心疼母亲,站在祖母面前垂下头,眼角冒出一点泪花。

卓妈妈没留意到小姑娘的细腻情绪,只讶然失笑:“小姐一个小小姑娘家,怎还懂得算妇人产期了?说出去要叫人取笑的呀。”

说着,一边笑着帮贞仪取下仍还背在身上的书箧。

董老太太抬手帮孙女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笑着道:“她这是心疼体贴她阿娘呢,你再敢胡乱取笑,当心她洒金豆子给你瞧。”

卓妈妈:“哎呀,那老奴却要多谢小姐赏金子了!”

贞仪赧然之下,不由得也笑了,将眼泪生生憋了回去,这才抬脸问:“大母,阿娘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董老太太:“和我们德卿一样是颗宝珠。”

贞仪便知自己有妹妹了。

历来大姐姐、大哥哥和二哥哥都有妹妹,而今她也终于有妹妹了!

贞仪很高兴,一直蹲在贞仪身边听着的橘子却有些丧气。

猫不会喜欢男孩胜过女孩,只是橘子脑海中不禁又冒出了杨瑾娘那虚弱无力却惭愧坚定的保证,此次她必然又说了那句让猫讨厌的话:【待养好身子,再生一个。】

贞仪尚未能明晰这一点,她满眼期待地问祖母妹妹取名了没有。

董老太太点头:“取了,你父亲取的,叫静仪。”

“静仪,静仪……”贞仪念了两遍,便欢喜地往屋子里跑去:“大母,我去写信!”

她要写信问候阿娘,也要“问候”一下小而新的静仪。

贞仪铺纸写信时,橘子轻盈地跳上书桌,和往常一样充当镇纸。

橘子不识字,却也认真歪头盯着贞仪写信,待贞仪将要停笔时,橘子伸出了一只前爪,喵了一声。

橘子也想要问候一下新来到这世间的静仪。

贞仪便拿毛笔在橘子的肉垫上涂上浅浅墨汁,而后握着那只毛茸茸的爪子,轻轻压在了落款处,印下一个模糊的猫爪印。

“好了!”

贞仪笑着拎起信纸让橘子过目。

橘子还算满意。

贞仪取过棉巾,蘸了水,替橘子仔细将爪子擦拭干净,又道一声:“好了!”

阿娘妹妹平安,贞仪的心情重新明亮起来了。

这时,小院中传来说话声,是陈凝田带着陈家的婢女寻了过来。

“你走得这样快干什么,怎都不等我的?”陈凝田走进屋中:“昨日不是说好今日要和你一同回来?”

贞仪迎上去,拉住好友一只手臂:“都怪我,竟忘了!”

陈凝田:“你近日总是心不在焉……”

“之后再不会了!”贞仪的声音都是明亮欣喜的,她给陈凝田看她刚写好的信,分享了家中添了个妹妹的好消息。

陈凝田讶然,恭贺之余,这才隐约知晓贞仪这段时日究竟是怎么了,原是在等这个消息吗?

两个女孩子在屋里说话,橘子蹲在椅中舔舐湿掉的那只爪子。

陈凝田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我方才来的时候,我阿兄——”

她说到一半,忽听院中响起卓妈妈的声音:“公子回来了……”

陈凝田立时扭头往窗外瞧,果见是王介带着书童刚从外头回来。

陈凝田跟着贞仪往外走,一边匆匆整理衣裙发辫。

王介近来偶尔会替祖母去给那些军户家的孩子们上课。

起初那些军户们不太乐意,觉得王介太年少太胡闹,之后得知这少年人竟已有秀才功名,才瞬间改了态度,一口一个“大秀才”、“小先生”地喊着,让王介甚是惶恐赧然。

如此十多堂课讲下来,王介从容了不少,也算是一种磨练了。

贞仪将家中的好消息与二哥哥分享,王介听了也微松一口气。

而后,陈凝田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双手递到了他身前。

王介低头看去:“这是……”

“是小将军托我兄长转交给王二哥哥的。”陈凝田看着王介:“小将军要过十六岁生辰,发了好些帖子,邀了好些人去将军府上!”

王介接过来展开看,只见是额尔图亲笔,其上乃是汉字,字迹略显毛躁飞舞,不过对于一个生活在边境的蒙古孩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陈凝田从旁说着:“宝音昨日里也说过此事了,德卿,到时咱们和二哥哥一同过去吧!”

王介只与额尔图打过几次照面,彼此并不熟悉,但王介守礼,额尔图正式下帖相邀,他便没有推辞的道理。

当晚,王介让书童取出了一块未曾动用过的徽墨,放进锦盒中,作为三日后的赠礼。

先前额尔图并未这样大办过生辰宴,贞仪无经验,遂问大父大母,自己是否也需要备一份礼。

董老太太摇了头:“帖子是下给你二哥哥和陈家小子的,他们哥儿之间的事……你和宛玉一群小姑娘们只当跟着凑着玩便罢了,单独赠礼却也不必。”

这里虽不比金陵那样风气严苛,但贞仪也有十三了,有些容易落人口舌的麻烦能避则避。

贞仪不知大母的思虑,但她自懂事后便很钦佩信服大母的处事之道,闻言自是乖顺应下。

三日后,卜老夫人的私塾放课后,贞仪和陈凝田跟着宝音骑马去了将军府,王介则是晨早就随大父一同过去了。

今日的将军府格外热闹,少年人们扎着堆,有说吉林汉话的,有说蒙古语的,更多是说满语的,大多开朗豪放,一向内敛的王介身处其中难免几分局促。

“阿兄,父亲近来不是总说让你有机会多与王家二哥哥请教文章吗,快去呀。”陈凝田远远见着王介,伸手推了兄长一把。

陈家兄长走上前去,有了人说话,王介看起来放松许多。

陈凝田这才去寻被宝音拉走的贞仪。

七月的吉林已经退去了大半暑热,正是适宜玩闹骑射之时,少年人们在马场上驰骋追逐,挥鞭呼喝笑闹着。

贞仪这段时日没怎么来练习骑射,此时正被多兰夫人抽查考核。颠簸的马背上,贞仪挽弓接连发了三箭,全都接近靶心。宝音惊呼叫好,多兰夫人也笑着点头称赞。

策马经过此处,收束缰绳勒马的额尔图也难得点了点他那倨傲的下巴:“很不错!”

说着,斜睨向宝音:“比你当初学得快多了!”

宝音瞪他:“今日你过生辰,我高抬贵手不打你!你且等明日!”

“你打得过我么!”额尔图轻蔑得意地哼笑一声,喝了声“驾”,纵马而去。

他今日穿着赤红缎面黑边、绣着大片金色蒙古图腾的簇新骑装,少年身姿腰背挺拔,在这宽阔的马场上是最威风张扬的那一个。

四处燃起铜盆篝火,火焰摇曳着,似与天边晚霞相接相熔。

欢快豪放的鼓乐声荡漾,食案上摆着羊奶烤肉与瓜果,少年们在草地上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有人赤足,也有少年褪下上半身衣袍塞在腰间,玩起了角抵戏。

王介从未见过这样纵情玩闹的场面,很觉讶然惊愕。

橘子卧在贞仪脚边的草地上,任凭欢呼鼓声震耳也不影响它呼呼大睡。

宝音拉着贞仪跳舞,围着篝火跑闹,待兴头上,又哄骗贞仪喝了一盏果酒,贞仪从未喝过酒,嗓中辛辣烧灼,呛的眼泪都出来了,宝音一群女孩子们笑得直不起腰。

贞仪顾不得追着宝音去打,接过一名端着托盘的侍女递来的茶水,忙灌了半盏,才算好受了些。

贞仪与那侍女道了声谢,将茶盏放回到托盘上,再一回头时,发现宝音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反倒是额尔图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后。

少年应也喝了酒,身上带些酒气,却是问贞仪:“我怎不曾见到你送来的生辰礼?”

贞仪被这直白至极的话给问住,难免心虚不自在:“我忘记了……”

对方问到她面前了,她也总不好说二哥哥备了,她便不必另备。

额尔图皱起了眉,看起来不太高兴。

少年人之间相处也是要面子的,贞仪感到无比失礼,忙道:“等改日必然补给你!”

额尔图忽然抬手。

他脾气向来不好,贞仪下意识地要躲,待反应过来时,一侧发髻边的珠花已不见了。

那珠花落到了额尔图手里,他依旧几分倨傲地道:“不必等改日了,就这个吧。”

说着,也不管贞仪的反应,将那珠花握在手中,转身大步离开,待背过身时,嘴角多了一抹笑意。

篝火闪烁间,贞仪摸了摸那半边发髻,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不禁疑惑莫名。

回去的路上,倦了的贞仪听着大父和二哥哥探讨学问,不觉间在马车中靠着橘子睡了去。

这次喊醒贞仪的不是狗吠,而是老人咳嗽的声音。

秋日里天燥,王者辅本就有过肺中积病。

当晚,贞仪写下父亲以前用过的配方,交给桃儿拿上头的东西来煮水,若缺什么,便叫奇生买回来。

次日晚间,王者辅从将军府返家,便喝了上了润肺的饮子,啧啧称奇:“一个不留神,我们王家怎还出了两位妙手回春的神医?这可了不得啰!”

这自然是夸大其词逗孩子的话,卓妈妈也跟着凑趣,王介在旁听着,却是几分羡慕地看向二妹妹。

他从小就很羡慕二妹妹学什么都快的聪明脑袋。

而这个秋季,贞仪这颗脑袋学到的东西格外得多。

只在将军府中授半日课的王者辅,每日午时后便会返回家中,而不再像先前那样在将军府中逗留。

回家后,老爷子便给贞仪和王介上课,不是散漫教学,而是有要求的严谨授课之法。

贞仪一度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幼时在寄舫书屋里读书的日子,但祖父待她和二哥哥比那时严格多了。

贞仪喜欢这种严格,从七月到冬月,贞仪的功课往前赶了一大截,尤其是筹算。

这数月间,陈凝田也隔三岔五地过来旁听,但她实在不是这块料,也不想拖慢了王家兄妹的功课,于是大多时候便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剪纸,她能剪出许多花样来,起初是福字,之后可以剪出兔子猫狗,皆栩栩如生。

贞仪也不是一直只在上课,偶尔也与陈凝田在院中逗猫、荡秋千,蹴瓦跳房子,或再多喊几个女孩子来扔沙包。

院中的柿子树成熟时,贞仪和陈凝田绕着柿子树追逐,互相挠对方的痒肉,之后倒在藤椅里,笑得喘不过气来。

手中握着一卷书的王介隔窗看着这一幕,无奈摇了摇头,眼中却也有一丝笑意。

红彤彤的柿子被摘下后,卓妈妈便早早给柿子树包了层旧衣。

今冬第一场雪不算大,陈凝田趁着路还能走,拿红纸给贞仪剪了好多福字,让贞仪过年时贴上。

吉林的年节热闹朴实,王介为此做了好些诗。而附近的军户们纷纷捧了红绿纸上门,向他这个“大秀才小先生”求春联,橘子打着呵欠看着王介每日两眼一睁就是写,右手小臂都练得结实不少。

贞仪生辰时,宝音又要赠礼,是一套十分贵重的首饰,贞仪又大一岁,对人情往来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她不认为自己有赠还如此贵重礼物的能力,而若只收不还,即便宝音不在意,可她却无法将他人之慨,视作理所应当。

于是贞仪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百般推辞后又百般解释,才算将宝音哄得不再生气。

贞仪不知道的是,宝音当晚回去后便将东西丢还给了额尔图。

额尔图不解:“她为何不收?你同她说是我送的了?”

宝音摇头,将贞仪的原话说明,额尔图拧眉深思起来。

同一刻,十四岁的贞仪正站在祖父身边,仰望立春当晚的夜空星宿变化。

这一年,贞仪开始有秩序有意识地认真记下立春之日的星宿排列,而后的每一日,只要夜晚有星可观,她都会在院中坐上至少半个时辰,对比并记录自己观察到的星辰变动轨迹。

春去夏至,一日午后,有微风拂过的小院中,坐在秋千上的贞仪放下手中李淳风所撰的晋书天文志,晃了晃秋千,忽然想到什么,随口问藤椅中的祖父:

“大父,为何小满之后不是大满,而称之为芒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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