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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羔羊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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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翱翔于千仞兮——”这句话本不该是这样解释的。

我儿时据传是生得一颗聪慧的脑袋,三岁装模作样作了一首诗,震惊四座,引得当时的彭城总督邵先生大赞“才女”,后来我少女时期邵总督来来回回地调动几番,官职也跟着新政府改来改去,终于调离了彭城。

而曾广受称赞的我不知何时脑子发了狂病,性格大变,看见书本就头疼。比起尹仲烈的嗜书如命来说,我基本上可以用顽劣不化来形容。女塾的林先生怒我不争,也不知道敲碎了多少根戒尺,偏偏我最不乐意背那迂腐的之乎者也,一见书墨便两脚抹油,直气得先生哀呼衰哉。

很奇怪,明明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舒家大小姐有狂证,疯了要伤人的,偏偏林先生还固执地相信着我三岁的所谓才名,觉得我有读书之能,从来未放弃于我。

当然,我作为典型反面教材演绎的《伤仲永》,和书院得意门生、文曲星下凡的尹仲烈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如果再见到他,我也许会装作不经意地显露出我那一笔娟秀的小楷,省得他嘲我字如其人,那手狗爬就像人一样混不吝。

都过了这么些年了,我本不该想起他,但我又控制不住地想起他。

那句凤凰梧桐的典故,也是要回忆起那个人。

我十五岁的元宵,尹仲烈那年刚满十七。

尹仲烈自从他十七岁生日以来,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他越来越沉默寡言、心事重重,越来越喜欢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着书埋头苦读。我自觉他开始变了,变得不像小时候一样讨人嫌,或许是因为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次数少了,讨人嫌的时候自然也就少了。

山不来就我,我只能去就山。不知是从何时起,我与他的相处变成了他在阴凉昏暗屋子里就着一些光亮手不释卷,而我在他一旁昏昏欲睡。

我并不讨厌这样的时光。若是在白天,阳光洒在他脸上会给他镀上一层金色,我可以透着这层光芒看清他脸上的绒毛。若是在晚上,我可以就着台灯观察他身上暖黄色的光斑。

读书时刻通常就只有我和尹仲烈两个人。元宵时节阮安兰有戏要唱,是要出去当角儿的,而小翠就是他身后紧随的影子。至于晁熙那小子天生反骨,从来不屑于同我及尹仲烈在学业上一较高低。好吧,是单方面和尹仲烈,我连同晁熙一同竞争的能力都欠缺。

所以当我和晁熙从家门口的必经小道上分道扬镳后,便是他这个混小子上云雀街去撵鸡捉狗之时。我也乐得他如此这般,多创造一些我同尹仲烈独处的机会才好,省得在我面前碍手碍脚。

说实在话,我本对尹仲烈没有什么鸡鸣狗盗的心思。

从前的我看到他那张脸,就不自觉地想起他三岁时流鼻涕转手就偷偷蹭在我的袄子上;

想起他五岁追着一只小黄狗跑却跌了一跤,摔掉了门牙后,笑起来牙缝间一个黑峻峻的洞;

想起他六岁趁先生不注意非要尝尝墨是什么滋味,吃的满口黑水还要举着墨块追着让我也舔一口;

想起我十二岁时对他同窗失败的暗恋,他和同窗打作一团,最后双双被先生撵出门前还要对我挤眉弄眼的样子。

那段时间总是有旁人常在我耳边讲述尹仲烈对我的反常举措,将我对他平常司空见惯的举动分析为一幅活脱脱话本里才能见到的情郎模样,让我原本已经逐渐老实的少女心思又有点该死的春心萌动。

这个旁人,自然就是岑小翠那狗头军师。准确地说,我俩互为对方的狗头军师,最最擅长给彼此凭空捏造出几段话本子里都难见的爱情错觉。后来我认为这些没有依据的少女怀春是造成我俩悲剧的十大原因之一,这直接导致我二人彼此一手促成了对方的孽缘。

十七岁的尹仲烈一读书便如痴如醉,任我在旁如何打耍作妖都岿然不动。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一方兮,非主不依。”这句话本是这样说的,彼时尹仲烈揣着一本《三国演义》,俊秀的眉头微微皱着,手不释卷,在看到一些篇章时又能舒展开来,眼睛很亮。他通常边读便能成诵,而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手托下巴佯装看书,心思又长在了尹仲烈那张秀气的少年面上。

尽管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虽比之不及,但又自认容色尚可。对于我这样一个“颜如玉”摆在他面前他还视如无物,我觉得他的眼光多少有点问题。再说,再说——今日可是堂堂上元节哎!我暗搓搓地咬牙,心里有些不满也不好表现出来。不好打扰他,我自己取了本书装模作样地捧着,余光时不时落在他的侧颜上,心里嘈嘈切切地也不知道响着些什么。

那句龙啊凤啊的诗词我很感兴趣,一边暗暗记在心里,终于按耐不住将一边大脸凑到尹仲烈跟前,假装看了一眼自己的书,恬不知耻地问道:“你想当凤凰啊?”说罢我自己又摇摇头:“凤凰这种鸟儿还是太娘气,你怎么不做猛虎呢?”

尹仲烈无奈地叹口气,从书中勉强赏我一个眼光,我感觉他看我的目光带着点鄙视:“那凤凰只是一个比方,那作者的真正含义是要表明自己归依明君的高洁气魄,诸葛孔明的词当如是。”

我眼珠转了转,佯装听懂:“那三国并非盛世,无主可归,诸葛孔明的凤凰岂不是要在追逐梧桐的路上累死?”

尹仲烈的目光很复杂,眸中像是燃着一团火。良久,他嘴唇微微勾起,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脑袋:“若我尹仲烈有那一日,便如你所言,我自当做猛虎,打下一片梧桐林,自有凤凰可皈依。”

我捂住被揉散的头发,表面上龇牙咧嘴,实际内心还有些洋洋自得。

我微微别过脸去,脑海里只剩下尹仲烈坐在楠木书桌边偏过头来看向我的样子,窗外皑皑白雪反射着将午后金色阳光镀在他身上,使他整个人像是后娘房里供奉的菩萨。秀气的少年面颊初显棱角,我头一次见他如此意气风发。

年轻的、爽朗的、自由的、我的少年。

后来我远赴江城求学,无意间看到了曾经引得尹仲烈手不释卷的那本《三国》,得知了这两句后面还有两句:“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讲拿凤凰打比方的君子乐于躬耕礼乐,凤凰栖于梧桐却从未将梧桐作为目的地,它的真正目标,在于天际啊。

尹仲烈纵是文曲星下凡又如何,断章取义的后果就是后来他做了猛虎,身边的所谓“凤凰”,也是短暂一栖,便人各有志,鸟兽四散了。

只有我、只有小翠这样的庸人会自扰,不仅胸无大志,还偏将自己腆着脸比作凤凰,格局不可谓不小。或许连打比方的对象都没选对——我们选中的不是梧桐,而是带刺的蔷薇枝,稍有不慎便将自己割得鲜血淋漓。

陪伴尹仲烈读书的一下午在他的专心致志和我的胡思乱想之中很快就过去了,剪成小羊样式的窗花贴在透明的玻璃上,透过窗能看见我最喜欢的黄昏迎来了纷纷扬扬的飘雪,是元宵节的雪花。

已经不知是这一年冬天下的第几场雪了,但仍让我对外界感到欢欣。尹仲烈一向对雪很敏感,每逢这时他就终于肯把手里的书放下,愿意同我一同出去走走。我招呼他来与我一同赏雪,自己披了件厚袄站在窗前往外望,天气越冷,下雪的次数就越频繁,今年的雪似乎特别多。

这一年的元宵节比起前几年要来得更加热闹,因为今年彭城有不少勋贵之家都在元宵节办宴会,尹公馆外面熙熙攘攘,应是有客人提着礼来拜访,我听到云雀街上传来放炮声,孩童追逐打闹声,还有大人们或嬉笑、或恭维的声音。

我先在院子里踩雪走了一圈,发现庭院中央的梅花开得正艳,枝头上挂着的冰凌子晶莹剔透,在寒风中轻颤着。我看得有趣,也不怕凉,随手掐下来一朵别在头上,指着它孤芳自赏道:“梅花配美景,美景配美人,我这么个美人站在你眼前,你便不该只在景中赏梅花。”

他斜眈我一眼,难得没有嘲讽我,只是插着手转过身去,又骚包了起来:“梅花配美景,美人配英雄,有我这个英雄在旁衬托你,你才能与美景相得益彰。”

我愣了一下,疾步到他身侧掐了他一把,啐了他一口后随即逃开:

“我呸你个书呆子,前几天还骂我疯癫,现在倒又装起戏本子当劳什子英雄了,还什么猛虎凤凰的,我看你别的本事没有,臭屁的功夫倒是一流。”

尹仲烈没料到我来这一手,“嗷”地吃痛,两眼瞪大,一脸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嘿,你这死丫头,看来今天小爷不好好教训你,你是分不清好赖话了!”

我故意激他,站在远处向他做了个鬼脸。却见他袖子一挽,起身就要向我追来,我赶紧趁势溜走,绕着几棵梅花树给他来了个秦王绕柱。

他腿长,步子也大,我心知自己根本跑不过他,索性将计就计,佯装跌倒,就势往地上一躺:“哎呦!尹仲烈!都怪你追我,我刚刚绊了一跤,脚好像崴了。”尹仲烈愣了一下,正要跑过来查看,却一个不察,中了我的计,我将藏在手心里的雪一扬,给他洗了把脸。

“舒!晁!歌!”听着他气急败坏,我更是得意忘形,快步逃跑,没想着乐极生悲,屋外的新雪掩饰着旧雪,地面上的雪化了成水又结冰,而我的脚踝以一个出乎意料的角度转了一圈,一个屁股蹲栽在了雪地里。

完了,这回可真崴了。

尹仲烈的笑声从没有那么欠揍过,我坐在地上被迫听着他幸灾乐祸的笑声,满面悲愤,一边尴尬一边心里暗暗诅咒他把门牙笑掉算了。过了良久,至少是我感觉的良久,久到我快因为积雪化水渗进棉袄而瑟瑟发抖时,他终于不笑了,抿着嘴蹲在我跟前,眼尾斜出一个弧度,眼里还是有抑制不住的笑影。

他先是仔细看了看我红肿的脚踝,随即伸出手道:“把手给我,我扶你起来。”

我向天翻了个白眼,索性又躺下了,在地面厚厚的积雪上压出了一个人影。

“起不来,需要尹少爷英雄下凡,拯救小女子于水火之中。”我阴阳怪气他。

他又开始装模作样,嘟囔着“男女授受不亲——”一副良家妇女被占便宜的样子,活像是聊斋里被狐狸精下了套的书生:

“既然姑娘诚心实意的请求了,那小生只好不顾名节,大发慈悲地答应你。”

言罢,他背过去蹲在我身前,示意我爬上他的后背。我也不客气,两条胳膊攀在他肩上,就着他起身的劲头将自己牢牢贴在他背上。

不知道是不是棉衣渗进雪水的原因,我手脚冰凉,全身血液循环好像都有些凝滞,偏偏心脏在飞快地泵出血液,沿着血管冲向四肢百骸。

我能感觉我的吐气呵在他的耳边,空气中也腾气袅袅的白雾。我胸腔处涌出一股有力的、持续的,如擂鼓一样的搏动,分不清是我还是他,亦或是两者共振。

在我局限的目之所及,他的耳垂红的像是着了火。

天色越来越晦暗,元宵节的灯笼一盏一盏从暗夜里展露,映在昏沉的天幕中,点染起这幅尘世绘,像是流火,又像是四散的天光。

门房向我们这边探头,通传一声:“二少爷,岑小姐和舒少爷来找您二位了!”

尹仲烈应了一声,正要迈步向外,却见有一高一矮二人已经蹦跳着走来。小翠着了鹅黄,俏丽得像是展羽的黄鹂,晁熙那死小子依然是一副不着边际愣头小子的模样,像个跟班似的跟在小翠身后,却也难掩过节的喜悦。

“我们一会儿不在,你俩背着我们偷偷搞些什么?”小翠凑过身来,眼珠子一转,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通晓一切的表情。她身量高,嗓门也不低,“我说老远就看见尹仲烈那一脸不值钱的笑,原来是背着我们俩,偷偷在高老庄上演娶亲呢!”

尹仲烈吭哧了两下,平时牙尖嘴利,却一时半会没想出如何反驳。而我却巴不得小翠给我助攻,假装附和尹仲烈,转过头却递给小翠一个肯定的眼神。

只是当我眼光一瞥,瞅见跟屁虫晁熙竟也露出一副了然什么的神情时,直骂道:“岑小翠笑话我们也就罢了,你这半大傻小子掺和个什么劲儿,再给我摆这死相,待会上街买东西,没你的份!”

晁熙把咧着的大牙收了回去,我满意了。又颐指气使尹仲烈快些将本小姐带出门去,来欣赏云雀街上挂着的街灯。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经过一个灯谜摊子的时候,我注意到摊子上一个精巧的羊儿灯笼,随手一指,小翠的眼睛便黏在上边再拿不下来了。无他,阮安兰属羊。那年正月正是羊年,小翠十九,阮安兰却已经二十四了,他从小在梨园长大,是认识了小翠后才晓得每年要过生辰。

羊命的人苦厄,在生肖中并不受人待见,羊灯笼在羊年也显得敷衍。偏偏小翠不信邪,非要找出一盏能在街灯中夺魁的灯笼来为阮安兰庆贺,这解密的重任,自然也就落到了我们头上。

我们几乎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帮小翠拿上了那盏灯。尹仲烈虽擅诗文,对常识却并没有什么研究;小翠满脑子粉红,更是显不出才女一分的所谓名头。晁熙和我更不用说,不学无术,全凭脑子快才能勉强猜出几个。

那盏我们费劲心力的羊儿灯最终还是被小翠提在了手指间,她满面春风,越是走近梨园越是得意,根本没有一丝借花献佛的忏悔,甚至还让我们为她打掩护,而她躲着伺机而动,大放厥词要给阮安兰一个惊喜。

梨园有一面墙挂着满满的灯笼,却没有一盏是属于他阮安兰的。小翠鹅黄色的衣裳在角落反而显得打眼,索性直接借着满墙的灯笼遮掩身形,像是萤火虫扑进了火焰,献祭出一片耀眼灼人的光。她指使我们将阮安兰引到此处,以期能予他一个难忘的惊喜。

我腿脚不便,被尹仲烈放下来找了个角落倚着墙。他和晁熙去找阮安兰了,出去一刻钟却又返回来,说是四处不曾见他。

阮安兰像是一个谜消失在了羊年元宵的夜里,再出现,却是以一种羊的姿态,沉默地被绑住手脚,被一只猪猡压在身上。

小翠终究是没等到那个能送出去的惊喜,精巧的羊儿灯被落在了满墙灯笼中间,灯芯燃灭了,羊眼漆黑空洞,终于显出了一股丧气。

尹仲烈带着人破开偏房门的那一刻,正月元宵的十二个时辰已经过了尾声,我和晁熙动了好久脑筋向父亲求来的子时原本是用来看烟火的,却莫名见证了这样一个荒谬的场景,荒谬得不像是一场回忆,反而像是一场诡谲的大戏。

猪猡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和我二叔分毫不差的脸。

听说,他最近和新上任的直隶帮办走得很近。

身下的阮安兰,长着一张清冷而又驯顺的脸,好似被贬下凡的谪仙。

又像一只待宰的羊。

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羔羊之革,素丝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羔羊之缝,素丝五总。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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