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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贾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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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永年这封信寄到了那幢西班牙式小楼,但小楼的主人早已不是他的妻子,庞金海已经把小楼卖给了一个姓胡的人。此人从邮箱里拿出这封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上次那封信他也是这样处置的。

在庞金海的操弄下,这幢漂亮的小洋房只换来很少一点钱,还不及实际价格的四分之一,归还了那笔子虚乌有的债务之后,剩下的钱已经没多少了。可怜林浣芝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一切,从幸福的云端坠入了漫漫红尘,舅舅沈方成了她唯一的亲人。

沈方把林浣芝带回了自己家。他有义务、也很愿意抚养这个外甥女。女佣周嫂和那只京巴小白也一块来了。

沈方家位于一条名叫崇德坊的弄堂里,那是一幢独门独户的石库门房子,小小的天井里放着几盆花草,因疏于照料显得病恹恹的。房子上下共三层,有左厢房、右厢房、客堂间、亭子间、阁楼等等,虽然陈旧但还算宽敞,多两个人也安排得下。

崇德坊的住户都是升斗小民,有个安身处就不错了,像沈家这样独门独户的并不多。在这儿沈家堪称小康之家。

石库门建筑是上海特有的标志,这谁都知道。但它是出自犹太地产商哈同之手,知道的人恐怕就不多了。精明的哈同为了提高房屋居住率,让收益最大化,结合东西方住宅建筑的特点,设计建造了石库门,所以实际上石库门就是中国式的联排公寓。

崇德坊像所有的上海石库门建筑一样,弄堂四通八达,居民人数众多。而人多必然嘴杂,于是沈家的事情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林永年越狱时落水身亡,尸体都没找到。沈卉死于车祸,肇事者至今逍遥法外。这些都太富有戏剧性了,值得好好咀嚼一番。

崇德坊的老住户都知道,沈卉曾经是这儿有名的弄堂一枝花,是崇德坊的骄傲。现在她女儿来了,人们赫然发现,她女儿比她还要漂亮几分。如果说她是小家碧玉,那她女儿就是大家闺秀;如果说她是温润娇艳的海棠,那她女儿就是国色天香的牡丹。而如今海棠凋零,牡丹憔悴,她们的不幸遭遇成了红颜薄命这句老话最典型的范例。

人们为此扼腕叹息的同时,捎带着也把沈方议论了一番。

沈方这个老光棍也挺可怜的,都这把年纪了还没家没小,真不知他为谁辛苦为谁忙?

沈方为人一向低调,每天像蚯蚓般无声地进进出出,他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

尽管这些议论并无恶意,他听了还是觉得很不自在。但也没办法,总不能把别人的嘴给堵住。他只好早出晚归,尽量少跟别人接触,省得难堪。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收拾了一下准备到店里去。走之前,他先把大门打开一条缝,探出脑袋朝两边瞄了瞄,像做贼似的,看清弄堂里没人,这才滋溜钻出大门,直奔弄堂口而去。

寒冬腊月,天很冷。天空中堆着厚厚的乌云,小雪花飘飘洒洒的落在他头上肩上。

上海的弄堂寸土寸金。弄堂口的门洞里,也就是上海人称之为过街楼的地方,馄饨摊已经摆出来了,一张白木小方桌,四条板凳,炉火烧得旺旺的,一锅开水热气腾腾。

过街楼是做生意的黄金宝地,人流大,还遮风避雨。摊主老梁为了得到它,私下里付给王保长5块银元呢。

此刻老梁见了沈方,笑着打招呼:“沈老板早啊。”

“你早、你早。”沈方边走边应付着。

“沈老板慢走,”老梁拽住他说:“天气这么冷,还在下雪,吃碗热馄饨暖一暖吧。”

沈方犹豫了一下,觉得有这个必要,于是就在板凳上坐下了。很快一碗鲜肉小馄饨就摆在他面前,热腾腾香喷喷的。

时间还早,店里又有徒弟胡双喜在,沈方也不着急,捧着碗一勺一勺慢慢吃。

老梁的馄饨在这一带是有点名气的,味道好,分量足,面上还飘着一层黄灿灿的蛋皮,又好看又好吃。

沈方吃到一半,有人在他旁边坐下,慢条斯理道:“沈老板闻鸡而起,采天地之灵气,长命富贵啊。”

那种言辞语调就像老夫子背《三字经》。在崇德坊里,这样说话的除了算命先生贾半仙没别人。扭头一看果然是他。

贾半仙五十来岁年纪,真名叫贾青峰,在十六铺一家南货店当过伙计,没事就捧着一本《周易》翻来覆去的看,对《推背图》、《烧饼歌》也研究颇深。后来他当伙计当烦了,索性转行做了算命先生。

他看相算命有两下子,而且长得相貌清奇,留着一把山羊胡,颇有些仙风道骨,因此大伙都尊称他贾半仙,在这一带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名人。

沈方是基督教徒,跟贾半仙很少来往,所以只是敷衍地对他点点头,说了声早上好。

“好什么好,一点都不好!”

贾半仙要了一碗馄饨,唉声叹气:“老毛病又犯了,胸脯里像是藏着一只风箱,呼哧呼哧,喘得一宿没睡着,干脆起来走走。”

贾半仙有严重的哮喘病,这是谁都知道的,所以这话旁人听来并不奇怪。但这绝不是他出现在此的真正原因。实际上他是冲着沈方来的,他觊觎这个目标已经长远了。

在他眼里,沈方就是唐僧肉,让人垂涎欲滴。

沈方吃完了馄饨,掏口袋准备付钱。贾半仙干咳了两声,定睛看着他道:“沈老板,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想说什么?”

“你面色看上去可不太好啊。”

沈方不想搭理他,也不想得罪他,一笑置之。

贾半仙接着说:“你印堂灰暗,此非吉兆。要不要我替你算算,有灾避灾有难避难?”

“改天吧,现在没空,店里还有一大堆事情呢。”沈方婉言拒绝。

老梁把馄饨放在贾半仙面前,笑道:“沈老板,你就让他算算嘛,贾半仙算得很准的。”

沈方摇摇头:“我不相信这个。”

贾半仙哼道:“那你相信什么?上帝?上帝在哪儿呢?灵不灵啊?”

沈方指指自己的心口:“在这儿。心诚则灵。”

贾半仙啪的一拍桌子,把沈方吓了一跳。

“你什么意思?”沈方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你拍桌子干什么?说书起蓬头啊?”

“对不起,我有点激动。”贾半仙拱了拱手:“刚才你不是说心诚则灵吗?这就对了!”

沈方面莫名其妙:“对了?什么对了?”

“你知道吗?算命讲究的也是心诚则灵,”贾半仙摇头晃脑说:“虽然你信上帝,我信玉皇大帝,八竿子打不着,但其实我们是一条道上的,正所谓殊途同归、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沈方听了差点笑出来,这个贾半仙真会胡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这时老梁插嘴说:“算命这种事情,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我对贾半仙是很佩服的,他确实有两下子。”

“哦?是吗?”

“真的,不骗你。前不久我家丢了几块钱,怎么找都找不到,搞得我很郁闷。后来贾半仙掐指一算,说钱没丢,叫我回家好好找找,结果还真的在床底下找到了,你说神不神?”

贾半仙见沈方眼睛瞪得老大,不禁心里偷着乐。心想老梁真给力,替我打了个大广告!

那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那天他吃馄饨时,听老梁说家里丢了钱,判断八成是他儿子小梁偷的,于是悄悄找到小梁,一番忽悠恐吓。才十来岁的小梁哪是他的对手,很快便竹筒倒豆子,全都交待了。

他叫小梁把钱放回去,这样既证明了自己的本事,又免得小赤佬走歪路,刀切萝卜两面光。

贾半仙装模作样,捻着山羊胡微笑道:“我虽然姓贾,我的本事可不假,要是算得不准,分文不取,怎么样沈老板?”

对于看相算命之类的事情,沈方向来嗤之以鼻,但见他底气这么足,又有些将信将疑了。

老梁一心想看热闹,在旁边竭力怂恿:“让他算!让他算!灵不灵当场试验嘛!”

好人往往耳朵根子软。沈方正是如此。他想了想说:“这样吧,改天我把外甥女带来,替她算一算吧。”

“何必改天呢?”贾半仙说:“要算现在就可以算。”

沈方一愣:“你说什么?现在算?她还在家里睡觉……”

“你没懂我的意思,”贾半仙打断他:“算命有各种不同的算法,她人不来照样能算。”

沈方眼睛瞪得溜圆:“真的?怎么算?”

“用名字算,”贾半仙说:“从名字上就能算出一个人的命运吉凶。你外甥女叫什么名字?”

“她叫林浣芝。”

“怎么写的?你写给我看。”

沈方拿筷子蘸水在桌上写了林浣芝三个字。贾半仙沉吟片刻,摇头道:“这个名字起得不好,很不好。”

“是吗?为什么?”

“你自己看,浣字去掉三点水,芝字去掉草字头,就成了完之。说得粗一点就是完蛋,太不吉利了,难怪她命这么苦。”

听贾半仙讲得头头是道,沈方不禁犯起了嘀咕。想想外甥女父母先后夭亡,成了可怜的孤儿,家产又所剩无几,命实在太苦了。怎么会这样?莫非真的是名字没起好?

贾半仙见沈方皱着眉头连连叹气,心里暗自好笑。鱼儿已经上钩了。让这位上帝的子民上钩可不容易啊。

贾半仙故意不吭声,闷头吃馄饨。

世上三百六十行,每一行都有自己的生意经。算命这行尤其讲究,每个算命先生都是心理学家。他料定沈方会主动开口。

果然,沈方自言自语道:“难道她命中注定这么苦?”

贾半仙抹了抹嘴,一字一句道:“名字是人起的,命也是可以变的。”

“变?怎么变?”

“把名字改掉就能变。”

“真的?这么简单?”

“听着简单,其实并不简单,这里头学问大着呢。我研究周易二十多年,才算是略有心得。”

此刻沈方已经完全入套了,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宗旨,掏出一块银元放在贾半仙面前:“那就请你替她改个名字吧。”

贾半仙用眼角瞟着沈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沈方明白了,又掏出一块银元来。

贾半仙把两块银元收进兜里,捻着山羊胡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玩意儿。

沈方等了一会儿,不耐烦地问:“怎么样?还没想好?”

贾半仙蹙眉道:“我想了几个名字,都不是很满意,让我再想想……你外甥女我见过,长得很漂亮。”

“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

沈方嘴上谦虚,心里很骄傲。他早就把这个外甥女当做自己的女儿了。

“女孩子气质很重要,”贾半仙说:“她看上去气质也不错,文文静静的,像个大家闺秀。”

“她还会拉小提琴呢,”沈方夸耀道:“她妈妈要把她培养成一个名媛,为此花了不少心血……”

“等等!等等!”贾半仙忽然打断他:“你说要把她培养成什么?”

“培养成名媛啊,怎么啦?”

“媛是哪个媛?”

“女字旁的媛。”

贾半仙双目微闭,用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突然啪的一拍桌子,又把沈方吓了一跳。

“干什么你?老是起蓬头!”沈方气呼呼道:“你看,碗里的汤水都溅到我身上了!”

“你一句话提醒了我,”贾半仙两眼放光:“媛这个字太好了!我看就给她改名叫媛媛吧!”

“这名字怎么个好法?”

“她姓林是不是?林媛媛,念着多顺口多好听!另外媛媛就是大家闺秀的意思,和你外甥女十分相配,而且笔画算下来也很吉利,我看再也找不到比媛媛更好的名字了!”

沈方翻来覆去念了几遍,也觉得这个名字的确不错。

贾半仙很有把握地说:“沈老板,你就等着瞧吧,将来她一定会转运的,富贵荣华的好日子不远了,到时候你也跟着享福啊!”

沈方被他忽悠得笑逐颜开:“好!好!多谢你的吉言!”

“沈老板你说,这两块银元花得值不值?”

“值!值!从今以后,我外甥女就改名叫林媛媛了!”

沈方乐呵呵的告别贾半仙,迎着飘飘洒洒的小雪花,朝他的沈记饭馆快步走去。

沈记饭馆位于观音桥下,双开间的门面,白底黑字的招牌,在周围那些小店小铺中算是比较像样的。

沈方来到店门口的时候,他的徒弟胡双喜已经买完菜从菜场回来了,正在卸门板。

胡双喜属牛,小名叫阿牛,也像牛一样敦厚老实、勤勤恳恳,没有一点坏心眼。沈方很喜欢他,教他厨艺毫无保留。他自己也很努力,因此小小年纪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师徒俩忙着点燃炉火,烧本店的招牌菜酱爆肉,为早市做准备。

过了一会儿,两名伙计也到了,他俩一个摘菜,一个把大捆的葱洗干净切成段备用。

早市的客人既有附近的住户,也有路过的车夫商贩。他们大多简简单单的吃一碗阳春面就走,要是加一份酱爆肉或者荷包蛋,在这儿就是不得了的大手笔了,会让人侧目而视的。

忙到8点多钟,早市基本结束了。阿牛和两名伙计坐下来吃早饭。沈方趴在柜台上记账、清点钞票。

这时门帘一掀,本地有名的媒人歪嘴婆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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