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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书屋 -> 现言小说 -> 与秦九书-> 第十七章 悲莫悲兮新相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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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悲莫悲兮新相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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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夜里,微风拂动墙外火红榴花,谢昭歪在榻上,隔着竹帘听雨,无甚睡意。待有敲门声传进来,他抬起头问道:“何事?”

家童阿庆在门外道:“郡主请世子过去一趟。”

他猜测应是那女子出了变故,阿姊才深更半夜着人唤他。于是起来披上外衣,撑伞与前来传话的人一同去了。

果不其然,未进阿姊门里,便听见那女子又哭又喊叫阿兄,发了疯一般。阿姊急得团团转,一见他,就说道:“阿昭,他吃完药洗濯后发了高热,一直陷入噩梦说魇语。医师近几日又都教叔父叫去了军营,这可如何是好?”

“阿姊先莫要着急。”他抖落伞上的雨珠,进了屋,挨近床前,灯下看那女子脸上已经烧得起了热疮。他接过阿姊递来的冷帕给她敷在额上。许是她阿兄从前也这样照看过她,故她在梦中将他认错,胡乱中抓住他的手唤他阿兄。他将象征着世子身份的令牌交与阿庆,好教他去赵使君府上请位医师过来。她既不肯松手,他也没法,只得坐在她床沿守着,劝阿姊回房歇息。

等医师过来看诊罢,更夫已经在敲五更锣。折腾了一宿,她终于清醒了过来,不再梦魇。家童送药进来,她勉强撑起身子喝完。医师说她之所以出现谵妄之象,是体内教人下了毒。她后背上的鞭伤,滴进去的蜡油里有催情之效。药物内外两相逼迫,五脏六腑受损,恐怕不能长久,他问不能长久是多久。医师叹息说也许三五载,也许七八载。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他跟阿姊说:“阿姊,你一个女孩儿家,到底照看她不甚方便,让她去我院子里住罢。”他怕她下回再发作起来,吓到阿姊。

她搬到他院子里后,清醒的时候几乎不说话。只独自沉默地倚着纸窗,看天上流云,看山前夕阳。碰到发作的时候,她就抓住他手哭着认他作阿兄。他无奈哄慰她,犹如对待孩童。

阿姊每回来看她,她都要起身朝阿姊拱手行礼,颇有中原士族风气。有一次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为何人所害。她缄默许久,才答说她姓赵,名叫小光。等说到她阿兄教贼人害死了,便泪流不止浑身发颤,再说不下去。他不敢再逼问,只能作罢。

但他一直看不透她。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在求生的同时又在求死。按理说,她凭着异于常人的坚忍从那惨无人道的地方逃到西川来,是一心求生想要活下来;可是她又一天洗几次澡,放任身上的伤口生腐,不肯涂药,消极求死。

他烦躁地挽起她的袖子,她的胳膊上除了鞭笞之伤,还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刀伤,教水泡得已经腐烂。他强忍着不适,替她上药道:“你若是真没了生的念头,明日就走罢,随你死在山野还是湖里,千万别教我阿姊见了,为你难过。只是可怜你阿兄教贼人害死,你夜夜哭他又有何用。若换作是我,不能活着为先者报仇雪恨,便是死了也无颜相见。”他抬眼去看她,她只麻木着一张脸,低头不语。

将两只胳膊都给她包扎好,他想就算自己初见时于她有所亏欠,而今也已仁至义尽了,横竖不过是还有几载光景,她既已自暴自弃没了斗志,过不去这个坎,他又何苦再费那个心。以是他泄气地放下药,起身欲离开,准备不再管她。

她却拉住了他的衣袖。他低头望她,无声问她何意。她红着眼,张了张口,道:“后背。”声音还是那么粗哑难听。他一时又觉得格外悦耳。以至于想也没想过其中是否有什么不妥。

待七月流火,秋风起兮白云飞,整个西川大地都弥漫着一股秋意,叠翠流金,万里晴空。他又请医师过来给她用了几回针,每日按时服药,她逐渐好转起来,不再频繁陷入幻象喊阿兄,身上的伤口也都结了痂,只除了一张小脸整日里煞白得没什么血色。她开始坐在窗前看些老庄之书,有时也随阿姊去十六湖走走。逢着兴致好的时候,也会同他下会棋,听他抚一曲瑶琴。她没有要离开的迹象,他也没有再提过要她走。

到了寒露,阿翁自上京返家。他和阿姊前去迎接。几月不见,阿翁风霜满面,看着更苍老了。闻道他院子里多了个人,阿翁表示想要见一见。

当晚,他提着灯,敲门问她:“小光,你愿意见我阿翁么?”从她来后,除了他和阿姊,她并不愿旁人接近。他想,只要她不愿见,他就去回了阿翁。她立在门边,微微笑了下,道,你阿翁是西川王,我理应前去拜见。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笑。小竹灯照在她脸上,自有一种超脱世俗的美感。他蓦然感到溃败,西川留不住她。他也留不住她。

他替她梳栉,将她一头青丝挽成和他一样的少年发式。阿翁做了三十年高高在上的西川王,久居高位和不苟言笑早已使他变成了了不怒自威、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亲近的尊者模样。他一路上都有些忧心阿翁的威严是否会让她感到害怕。不想一向待人正言厉色的阿翁对她格外地随和与宽容。

她不卑不亢地拜见了阿翁。行的是中原上京世家大族才会讲究的礼节。阿翁招招手教她上前坐下。在看清楚了她的模样之后,阿翁忽然惊讶地起身唤了她一声阿为。几上的酒盏被阿翁失手打翻。他不知道阿翁为何唤她阿为。那位阿为又是谁。她也一下变了脸色,比先前还要苍白几分。不过她很快又反应过来,伸手将地上酒盏捡起放回原处,重新给阿翁斟了一杯酒,尽力笑了笑说道:“我想应是殿下思念心切,一时看误了,只可惜我出身粗鄙,非是您认识的那位贵人。”

见她否认,阿翁在短暂的失神过后,重新坐了下来,瞧着她时满脸罕见地和颜悦色与慈爱。阿翁顺着她的话叹道:“人老了,眼神也不中用了,竟教你认成了孤的一位故人,希望没有惊到你。”接着,阿翁又询问她道:“说来也巧,孤的那位故人与你同出于赵氏一家,不过她是雍州人氏,不知小光你家在何地,家中还有何人?”

她告诉阿翁她家在青州,家中除了父亲母亲,原还有一个大她几岁的阿兄,只是去年教人害死了,她因祸乱与父母走散,不知如今他们还安康否,可有在寻她。

雍州和青州一个地处大梁西北地界,一个地处大梁河东,两地相隔千里,风马牛不相及。单听她口音,反倒更像是雍州人氏。他不相信阿翁没看出来她在说谎。但阿翁并没有戳穿。

阿翁似乎很喜欢她,宽慰她先安心在西川王府养伤,若有需要,可以着人帮忙去寻她父母亲。她向阿翁表达了谢意,委婉拒绝说她已好得差不多了,未免双亲担忧,想近几日便启程回青州去。待与父母亲重聚,再携二老前来报恩。他听后心里却不是滋味。她明明举止得宜,无有失礼处。他如坐针毡地看着她对答如流,一时竟觉得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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