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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沉渊之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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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说,殿下乘夜出城了?”

寂静的庭院主门大开,一个宛若威怒雄狮的中年大汉出现在了入口处。

他浓眉入鬓,虎背熊腰,长髯似戟,身材并非高大,常人中只在中游。可当他那雄壮异常的躯体真正站在眼前时,依然能给人过于沉重的压迫和威势。

这时的他正目光上仰,注视着夜空中将酿的雷云,静听着身后军士的禀报。

身覆的银色软甲勾勒着坚实的肌肉线条,隐约露出了色泽重厉的黑金侯袍,而他既非武桓,也显然并非是那个情况“特殊”的方侯。所以自然,也只能是大武三位封侯中的最后一位。

卫侯,卫黎。

这位曾为大武国卫戍边疆,立下赫赫战功的卫侯,性格以铁血刚烈著称。而在身居大将军之职的同时,亦是大武唯一的异姓封侯,地位之超然无人可较。

作为当今武王最忠诚的心腹和臂膀,进宫谒王这般重要之事,一贯与桓侯不睦的他自然不会缺席。所以早早就启程离开封地,并于昨夜抵达武都后,下榻在昔日所居的旧邸里,随时等待着武王的传讯。

卫侯身后的府里,还偷偷摸摸地现出一个少年之影。他正趴在窗户上,似乎对这场交谈的内容很感兴趣。

“是。”那军士垂首跪地,斟酌着言辞,“殿下说,他有不可耽搁的急事要办,所以就向我们要了匹坐骑后就离开了,眼下才刚刚出城不久。”

“此事重大,属下不敢隐瞒,特来向侯爷相报。”

“骑马去的?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卫侯浓眉沉下,将信将疑。

“殿下说,您也算是他的剑术师父,所以这些当然是您……教他的。”军士暗吸一口气,保持着跪姿不动。

听到这里,卫侯两腮浓密的胡须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金刚怒目的脸上浮现一丝僵硬的无奈。

他望向门外的远处,随后不得不摇头道:“胡闹!”

“暂先压下消息,不要告知王上。”卫侯挠了挠胡子,睁开精芒毕露的眼目,大手一挥,“不然,恐怕洵儿又要被禁足了。”

“还有,你们几个赶紧飞马追去,务必在日出之前,把殿下安全送回府中。”他点向了身侧的几个亲随,声沉如渊地下达命令:“此事要快,切记不要走漏了风声。”

此时,他脑海中已经开始暗暗思忖着,若是真的东窗事发了,该怎么在盛怒的王上面前,为这位任性的殿下开脱了。

颁下吩咐后,卫侯松了一口气,刚回过身来,就立马注意到了窗户里已经消失的少年之影,以及远处侧门隐约传来的开关声。

“又偷跑了一个,真把我当瞎子吗。唉,他们俩个……”他一双虎目中凝起了烦躁之色。

真是让人不省心啊。

……

少年驭着身下的骏马,于急促的呼吸中向着城外而去。

这一次的驰骋,已不同于白日里的无拘无束的随性而为。但在变得更加得心应手的同时,却又多了些后怕的拘谨。

坦白说,之前自己还是太过大胆了。

黑暗中,武洵摸了摸身配的剑鞘,感受到剑把的温凉后方才有些安心。

据父王说,这把剑乃是当年由他送予自己的满月之礼,算是他第一件的生辰礼物,可谓是意义非凡。

【多年以来,他都对其极为地喜爱,凡是出行,都势必要将之佩于身侧。】

不知道在旷野中驱马奔腾了多久,当城郭的轮廓在身后完全退去时,眼瞳中始终中映出的幽暗,也终于化作了点点的暗淡星光。

星光下格外巍峨的青山,乃是大武祖祖辈辈长眠的陵寝。月芒里静声矗立的殿庙,像是横跨过岁月的桥梁。

黄昏之末,他与武桓自观星阁驻足,一同远眺俯瞰。而那个时候,宗祠只不过是藏在群山影子里的漆黑一点,很是矮小和不起眼。也唯有在临近时,才能领略到它的庞大与威重。

这是一大片依山旁林的建筑群,主体呈现出墨青之色,与植被相融的很好。居中的高处分散着各式的碑亭塔楼,几乎是数不胜数。

海浪般的树木在两侧生长着,古殿就巍然耸立在道路尽头。

积雨云更像是顺着那鳞状的屋脊漫来的。

每年的祖祭时节,他皆会随父王来到这里焚香祭祖、洒扫祷告。因而,当他再次踏上这里的土地,肃穆庄重的感觉扑面而来时,心中的敬畏已是自然而释。

于是他下马,改换步行。

呼————

大风横扫而来,群殿夹道相迎,顷刻间,又送来了许多沉闷的流水之响。

流响隐隐约约地拂过耳梢,像是波涛的低语,又似是江风的浅吟。

虽然四处未见水踪,可武洵并不奇怪。因为,就在这山脉之背、巨峡之谷,亦是那深不见底的险绝之地间,横跨着一条世人无不知晓的大江。

断龙江!

这条名为‘断龙’的大江水系极其发达广阔,足足横亘了数国之巨,但相当大一部分的流域,还是坐落在大武的国境之内。

宗祠后山的悬崖之侧,便可观摩这断龙江的盛大水景。

只是遗憾的是,这条衍生出无数传说诡谈、奇闻轶事的磅礴之江,却在蹉跎的岁月里遗失了得名的真正来由。不过,后世的人们还是给出了一个相对靠谱的说法,聊以弥补。

在断龙江临近大武边境的某一段内,河床的正央忽有断岩抬升而起,把湍江怒流干净利落地劈出了V字形的分叉,原本宽阔的河道也就此分成了齐头并进的两半。迅猛增加的流速冲刷着河滩,塑造了种种的奇诡地貌。

而只要凭高远望,就可一观匍匐在江流中的断岩全貌:壮阔雄伟的白岩曲曲折折、连绵数里,犹如身躯残断的巨龙之骨般身陨江峡、闭眸沉睡,堪称是旷世奇景。

思绪收拢,意识重归大地,武洵看着眼前这座遮蔽了半边天空的宫殿。雷雨将至的黑暗中,笼罩在夜雾里的它显得格外地死寂。

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蜿蜒匍匐的山脉后,武洵深吸了一口气,试探性地推了推大门。

还好,门没上拴。

听着雷声的沉闷轰鸣,少年沿着那条庄严宽敞的洞道,不断深入着山腹。始终屏息而行,唯恐惊扰了这里的安宁。

……

大理砖岩所铸的山中殿堂香火缭绕,内壁呈现出纯白之色。上方拱形的灰黑亭阁被泄入了影影绰绰的雨影,红砂岩落成的底座下铺设着纵深的水道,倚栏可闻漱漱之声。

殿厅最中央的位置上有一座玉石长台。弥漫的朦胧雾气里,燃烧的灯火正供奉着一尊尊的灵牌。

武洵缓缓在蒲团上跪下,他双手合十,心怀肃穆,皆是恭恭敬敬地一一拜过,然后静默了许久。

起身后,少年的目光,落在了右数第八块的玉牌上。而上面所镌刻的字迹,乃是第八代大武之王的名讳。

这个名字,亦是赫然出现在了“列王血誓”的缔约署名之内。

那看来,从血誓缔结之初算起,大武迄今,竟已历过足足十四代武王的执掌了。

武洵的目光缓缓在祠堂内移转,再次掠过了灰黑的岩柱、漆金的木梁、紫红的铜炉……直至陷于不可见的幽暗。可惜值得注目之物,除却那些飘摇游弋的微明火光外,别无他物。

武洵闭了闭眼,当心头的炽热消失在风的软语中时,清醒的理智也开始回归意识。

他已来过这里很多次了,在年幼不懂事的时候,还因为在这里玩闹,引起父王痛斥责骂,被罚跪了整整三天三夜。

当时那么多次的探查和玩耍,已经算是用眼睛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可那时候四处跑动、熟知地形的我都未曾发现什么异样,更何况现在呢?

也许,武桓真的就只是在哄骗我罢了。

心里这样想的同时,他失落之余也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辨听着水声的流向,绕过那些镀满岁月痕迹的雕像,再通过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石廊,武洵怀着截然不同的心绪走过了一遍儿时常行的路后,终于来到了祠堂的后方。

他的身体探出了甬道,迎接着意料之中的景。

悬崖峭壁间,暗淡的月光顺着松柏的枝叶齐刷刷地打了下来,通向幽邃不见底的深谷处。

不远处的陡峭岩壁上,那条一直只闻其声却不见其踪的暗河如同飞湍云瀑,自开裂的石隙中狂泻而出,裹挟着浩大无比的水声,箭一样地扑向了下方。

向下遥遥俯瞰,巨峡的底部无处不浮动着浓重压抑的白雾,垂瀑开辟的罅隙间隐约可见湍急的浪涛,与上空的暗云构成了相似的景。

“快要下雨了。”武洵眺望着那些攒动的云层,瞳孔中浮现黯色。

黎明远未来临,他临时编造的那些胡话根本禁不住任何推敲,若他快些赶回武都的话,到时候应该还是有机会瞒天过海的。

当然,被暴雨摧残肯定是个注定的事了。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这样想着,武洵就顿时宽慰了许多。

轰————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可怕的轰鸣仿佛从心脏中发出,瞬间扩散至胸腔、耳膜,乃至在头颅中激荡起久久不息的狂潮。

武洵震惶之下大惊失色,他用双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领口,脚步不稳间,险些摔下悬崖。脚边的几块石子也霎时崩塌滚落,坠下了苍莽无尽的深谷,于涌动的水流间溅开了一线涟漪。但是弥合的白雾很快就抹平了所有的痕迹。

轰——轰——

持续的轰鸣占据着他所有的感官,让他无比痛苦地缩身抱头,接连撤了好几步。

轰鸣声却突然消减了一些。

呼……呼……

神智短暂清明的武洵喘着气,心脏依旧无法抑制地狂跳着。

强忍着犹存的心悸感,他又试探性向前走了一步,于是,颅内之音就犹如恶魔之翼般再度出现,一瞬笼罩了他。

只要越靠近深谷,声响就会越发地急促和尖锐,直至变为倾覆魂海的尖啸。

可是分明,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武洵站在原地不动,头上浮现着汗珠,闭目强撑着。

随着时间的流逝,轰响也降低到了一个可以忍受的范围,让他终于能够睁开眼睛。

一息……两息……

很快,所有的呼啸都已在魂海中远去,如同消失在阳光中的霾雾,再也找不到一丝的痕迹。

只留下深种于心魂的暗影。

深谷之下,断龙江不眠不休地滚涌着,刮着潮水似的雾。

武洵屹立于水渊之侧,神色与衣袖皆淹没在蒸腾的大雾中,他握着腰间的剑柄,独自沉默了很久很久。

永沉谜渊的权柄。

毫无所踪的圣器。

以及……心头浓重压抑的迷雾。

武洵默默回身,原路而返。

他还是放弃了。

……

当少年之影自宗祠正门而现时,顷刻吸引了几名已徘徊许久的随从。

“殿下。”随从们忙不迭地下马,然后接连拜倒在地。

他们虽然寻踪而来,却不敢擅入这禁地,所以只能驻守在外,静待武洵的出现。

“你们都是卫叔的亲随吗?”武洵眯起眼睛,从黑暗中辨清他们的装束后,才有点庆幸地松了一口气。

“是,侯爷有令,派我等接殿下回府。”几名随从恭声道。

“知道了。”武洵把手掌轻轻搭在腰间,心不在焉地说道。

暗金色的鞘体上,隐约悬挂着雷云的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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