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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全文完结)
-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五十四章全文完结)
明青萝
半个小时后,外面的大雨停留,虽然还是乌云压顶,但看这天色,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雨终究是不会再下了。走出大殿的明村人一边议论着刚才犹如山崩地裂般的惊雷,一边抬眼往山下望去,这一看,他们几乎惊掉了下巴。几乎淹没了明村四分之三土地、房屋的洪水,怎么一会儿功夫就退回到了明村河两旁堤岸附近,再往更远处一看,矗立在明村河西岸的佛光寺不见了,还有,连那山岗都没有了,滔滔洪水像是平铺在佛光寺脚下的一块巨大白布,争先恐后地向着佛光寺所在山岗背后的平地、沟壑蜂拥奔去。原来,刚才的惊雷竟然将明村河堤岸连同佛光寺所在的山岗劈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被围困月余的洪水凶猛冲刷过去,竟然将整个山岗都摧毁了,佛光寺也在洪水间不见了踪影。佛光寺后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势低洼,沟壑纵横,几乎没有人居住,明村河改道,全部洪水在数小时内就清退一空,淹没了平原上的大小沟壑、山塘、田地无数,却没有冲毁房屋,也没有人员伤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所有人都意想不到,明村的滔天洪水劫难会以这种方式快速收场,一道闪电,劈开了明村人的生死路。佛光寺消失于洪水间,比它历史上的任何一次毁坏都来的坚决彻底,没留下任何的残垣断壁,一砖一瓦,连承载佛光寺的根基,引发记忆的所有痕迹都一起被抹去,也就没了再次重修的念想。明村人说,明姑是神人托梦做的那场法会,也有人说,是第一代明姑留下的法旨,苍天神人早就预见到了这场劫难,也安排好了化解之法。但明村人没有想到的是,明村人因此得解危难求生,明村也因此而走向彻底消亡。
千万年来,明村就像是被丢弃在河岸边的一条破船,任由河水冲刷,任由风雨吹打,不离不弃地趴在天底下。明村河的蜿蜒流淌,尤其是西南面低矮山岗的依偎扶持,这艘小船才能在明村河水的臂弯里轻轻飘荡,一旦西南方向的缺口被打开,没了蜿蜒扶持,没了臂弯依靠,明村河水将分秒不停,滴流不剩,直奔远方而去。抛弃在后面的,接踵而来的便是龟裂的土地,甚至是干涸的河床,逃亡的农人。老天的应验总是那么让人欣喜激动,或是惊慌发颤。第二年,明村大旱,虽然下了几场大雨,但南岸的河堤屏障倒塌破碎之后,明村河就像是掉了底板的木桶,破了洞的皮球,来多少水都不够装的,一眨眼就全部奔向了西南岸的无边低洼平原。明村河再也载不动明村这艘老旧的破船了,明村人开始成群结队地到卢镇、卢县县城,甚至市区、省城、外省买房子,还留在明村的,除了几家实在买不起高价商品房的,就只有万寿仙宫里的明姑,连同一栋又一栋独自矗立在明村河畔的红砖房,一年到头呆滞地张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干巴巴的河床,四处飘扬的蒲公英花伞。只有清明祭扫、七月鬼节、冬至烧衣和大年前后,明村才会忽然间热闹几天,到处是香火缭绕,爆竹声声,烟花冲天,热闹几天之后,明村又变成了退潮的沙滩,一片狼藉无声,一片荒凉落寞。
二十一世纪的钟声在明村的山野间敲响,千禧年的祝福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明姑便倒在了万寿仙宫的山门前,几个老太婆气喘吁吁地将明姑搀扶到大殿,商量着要派人去山下打电话叫救护车。这时明姑睁开了双眼,虽然身子不能动,但头脑却很清醒,明姑说,不必去打电话,自己是要脱离红尘,羽化飞升,回归仙班了。按照明姑的吩咐,几个老妇人点燃了香烛,搀扶明姑在三清天尊的塑像前盘腿坐好,明姑脸上含笑,嘴里叨念着道家真言,还随手画了几个符咒,随即闭上了双眼。过了好一会儿,这几个老妇人才发现明姑已经没了气息,完成了化灾解难的红尘历练,脱离了万般羁绊是非,消散了八十载时光的纵横切割,从此逍遥于天地万物之间。
后来,许多老人都说,在明姑闭上双眼的同时,明村灰蒙蒙的天空上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有人说那是一团彩云,有人说,那是一只大鸟,也有人说,那是一架飞机,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他们相信,明姑是为明村人救苦救难一辈子的活菩萨、活神仙,她的离去必定会有神奇莫名的异样。
其实,那是一架直升飞机,千万年以来,第一次有人能在明村的上空,比洋洋洒洒的蒲公英还悠闲清晰地俯瞰打量明村这片古老的土地。坐在直升飞机上的除了驾驶员,还有明姑的养女,已经许久没有回来的卢念,更重要的,是直升飞机上还坐着南方某大型集团公司的老总、明村上级再上级再再上级的市最高负责人。三个人不是来欣赏明村的田野风光,不是来张望明村河里那艘破旧小船的随波荡漾,更不是来捕捉七彩荡漾的蒲公英,在他们眼里,明村是一只肥猪,一只躲藏了许久的肥猪,终于被他们的火眼金睛所发现,他们要为地方经济社会发展和明村人的幸福生活谋大招、使全力、献全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过大年,宰肥猪,这是明村千万年来的传统,源自本能,天经地义,从没有人想过肥猪为什么还会发出惨痛的哀嚎。
卢念从直升飞机上下来,先是作为集团公司的全权代表紧锣密鼓地参加了一系列会议,之后才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回到明村,她的眼里没有哀伤,有的只是难于抑制的兴奋。卢念在明姑的骨灰盒前跪拜了一番,便用她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告了明村的消亡,明姑的骨灰不能葬在万寿仙宫,也不能葬在明村,半年之后明村将整体拆除,包括千百年以来所有掩埋的骸骨全部都要迁往卢镇公墓区。卢念的话让明村人惊喜交加,惊的是从此不再有明村,祖祖辈辈的根将被彻底刨除,喜的是可以换成厚薄大小多少不等的钞票,从此不做明村的泥腿子,彻底洗脚上岸,做个真正的城里人。人心惶惶中,有人连夜添砖加瓦,有人发誓要与明村共存亡。一个月后,鲜红的告示贴了出来,几乎所有散落于各地的明村人都回到了明村,大家聚集在各家姓氏的祠堂前,美其名曰祭祖,实则是想彰显一下氏族力量,增加拆迁谈判的筹码。五六千人的村子,大小不同的姓氏,各自不同的人心追求算计安排,大家除了在作鸟兽散之前嗷嗷叫几声外,什么作用也发挥不了。
卢念巧舌如簧,明艳惊人,一如当年在卢镇的最高舞台,唾沫横飞地描述只生一个孩子好、家庭幸福政府来养老,今天则是农村累死累活,城里人光鲜亮丽,就是收破烂捡骨头也得城里才有,一句话,洗脚上岸这可是明村人列祖列宗千万年来的梦想,阳关大道摆在眼前,你不走谁走?你不抢有的是人抢。说完这些,卢念第一个冲上了山坡,将明姑父母亲深埋地下的骸骨,扒拉几下就全弄出来了,大红绸布包裹,鞭炮齐鸣,在卢镇公墓区率先抢占了一个好位置。紧接着,卢念抡起大锤,呼啦一声,万寿仙宫的山门、殿门、塑像都碎了,推土机粗大的手臂轻轻一推,万寿仙宫就化作了一地尘土。有卢念冲锋在前,加上拆迁补偿拆分成基本补偿和各种奖项,某某时间之前有签约奖、腾房奖,公墓有选穴优先权等等,过时不候,吞吞吐吐的,就只能领取最低的基本补偿,每平米相差近两千元。所以,明村连同周围的另五个村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疯狂,拽着工作人员来测量房屋田舍,连夜自己动手挖祖坟,不到两个月,周遭六个村近两万人便集体洗脚进了城,褪去了农民的烙印,成了各式各样商品房里的新市民。
只有狂野的风,从满目疮痍的田野上吹过,偶尔有被遗弃的农家土狗,在残垣断壁前走过,不时冲着寂静无声的天空吼叫几声。不久之后,无数的农田山林,踩着被推倒房子的后尘,全部被推平。山峦起伏,沟壑纵横,沃野无边的明村成了一个大操场,又像是一个铺展在天底下的大饼,日夜不停地向四周铺展开来。无数的机械日夜轰隆作响,所到之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钢铁铸新城,寸草不留存。唯一还能看出明村痕迹的就是明村河,上游的山峰早就成了水泥大饼的一部分,屋栋坑水库变成了办公大楼,上游除了污水管道沿着明村河旧道伸展下来,已经没有任何的水源了。不知道是谁的规划设计,明村河变成了一条人工河,水源从卢镇河抽取上来,在原来屋栋坑水库出口的位置注入明村河,河水在明村河游荡一趟之后,再次扑腾回卢镇河,再次抽取,再次扑腾,如此反复,不舍昼夜。明村河被拉成了一条笔直的带子,河岸两边砌起了大理石围栏,所有的地面都铺上了水泥,两旁是郁郁葱葱、直插天空的水泥森林。
太阳依旧从卢镇的方向斜掠过来,晚霞一片,明村河水波光粼粼,两岸的柳枝随风摇摆,偶尔有鸟儿从天空飞过,却没有一只在这里歇脚停靠,叽叽喳喳叫过几声便去得远了。古话说,虫爬有痕,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明村人的痕迹已经被抹除得一干二净了,唯一留下的痕与名,只能在卢镇公墓区里才能寻找得到。每到清明、冬至时节,公墓区里便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还有不少卢镇的干部、警察在维持秩序,这架势,比当年卢镇最繁华热闹的圩市还要拥挤热闹。
公墓区里各家各姓的祖宗坟墓前,除了迁葬时热闹了一回之后,就没有什么人来祭拜了。大家没有想到的是,明姑的坟墓前却是人员络绎不绝,来了公墓区的明村人,还有周边村的,几乎没有一人不来明姑坟前祭拜一番。许多年过去了,每次去卢镇公墓区,尽管我特意避开了人流高峰,但依旧能看见有人在明姑的坟前驻足祭拜,坟前的鲜花堆积成山,没有点燃的香烛一捆一捆的摆成了无数的士兵。都说道家能够点石成金,撒豆成兵,莫非,作鸟兽散后的明村人还惦念着明姑的大慈大悲、普度恩德?位列仙班的明姑,是否会偶尔驾着七彩祥云,张望一回已经沉入历史深处的明村过往?明姑坟头竟然冒出了一朵朵蒲公英,白色的,蓝色的,紫色的,黄色的,朵朵盛开,又朵朵飘散,明村人传承歌唱了千万年的歌谣,随着翩翩起舞的小花伞,在风中在雨里,在雾间在云端,轻轻回响:
蒲公英,蒲公英,飞到西来飞到东,天长地远心不惊;
蒲公英,蒲公英,悠悠河边流水冷,座座山头能暖心。
蒲公英,蒲公英,阳光照后秋雨淋,花开花落情义浓;
蒲公英,蒲公英,身轻命贱落埃尘,来去像只萤火虫。
蒲公英,蒲公英,花繁叶茂脚无根,南来北往身影匆;
蒲公英,蒲公英,忽远忽近手脚轻,山高水长去无踪;
蒲公英,蒲公英,春花散尽迎隆冬,子子孙孙共枯荣;
蒲公英,蒲公英,荒郊四野过一生,聚合离散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