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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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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三十六章)

明青萝

十、打锡鬼

在我们明村,鬼这个字具有无穷无尽的包容和可能,可黑可白,可褒可贬,怜惜怨恨,嬉笑怒骂,无数情感和评价,都可以在称呼前面或者后面粘贴一个鬼字来表达。鬼话、鬼才、鬼主意,鬼混、鬼计、鬼把戏,鬼头、鬼胆、鬼聪明,小鬼、老鬼、机灵鬼,酒鬼、烟鬼、大赌鬼,水鬼、旱鬼、胆小鬼,大头鬼、淘气鬼、讨厌鬼........凡是生活中有的,头脑中能幻想的,都可以用这个神奇的字眼组合而成。不同的嘴,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相同的语调高低,哪怕是同一个人的嘴,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语调高低,同一个鬼字,都可以幻化成不同的意蕴,不同的欢喜厌恶,不同的褒贬评价。

不过,每个人的名字里自然是不会有这个字的,明村人虽无知无畏,鬼神不惊,但总不至于在取大名的时候,会不识好歹的加上这个让人离不开却又爱恨不是的字。于是,无数创新风暴便落在了小名、外号上,明村每一个人的一生,几乎没有谁没有一个甚至几个带鬼字的外号,而且还名正言顺地大呼小叫着。

打锡鬼,在村里鼎鼎有名,他还有几个外号,叫洗磨鬼、磨刀鬼、晃荡鬼、溜之郎当鬼,等等。这些外号,贴切地描述了他的一生和如影随形的全部酸甜苦辣。

打锡鬼,是明村一个破落地主的后代。在民国初年时,打锡鬼的爷爷迷上了大烟、赌博,成了明村最大的烟鬼、赌鬼,没经受住几年的折腾,若大的家业便都见了鬼。烟鬼、赌鬼做不成了,昔日的大老爷便做了醉生梦死的大酒鬼,没多久自己也见鬼去了。留下儿孙上无片瓦遮身,下无双脚立锥之地,忽喇喇似大厦倾,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好一出现世报。打锡鬼的父亲无奈之下,将十一二岁的儿子送到了卢镇杂货街,跟着远近闻名的卢师傅学修补锅碗瓢盆、凿打石磨、磨刀磨剪子。三年过去,十五岁的明村小子不仅学会了一身本领,还赚到了好几个外号,其中叫得最响的就是打锡鬼。不过,人世间的事就是这般曲折蜿蜒,难于遂人心愿。打锡鬼的父母在他出师前一年双双因病去世,当年繁华热闹的明村地主老财,只剩下打锡鬼一根独苗。看到这个乖巧伶俐的徒弟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卢师傅长叹一声,干脆将他收为了义子,平常在店铺里学技术、打杂,隔三差五还挑着担子,跟着卢师傅在卢镇四周的村庄吆喝几声,打锡了、补锅碗瓢盆、凿磨了、磨剪刀了,有些稚嫩的嗓音,惊飞了一地的鸡鸭麻雀。这个来自明村的小子,摇身一变成了卢镇卢家的小儿子,这个我原本应该称呼他为打锡鬼爷爷的明村人,竟然成为了我奶奶的弟弟。许多年之后,当我出现在明村的黄泥巴路上时,每一次见到他,我都要乖巧地叫他一声舅公爷爷。

塞翁失马,福祸难测,时序轮回,冰霜谁知?明村的地主老财,不管大小,都在时代的风云际会间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裤裆里,或一语不发,或唯唯诺诺,只要还能站在明村的土地上看见东升西落的太阳,就谢天谢地不已。打锡鬼的爷爷拯救了打锡鬼的一家,既让老太爷自己在人世间享受了一回烟酒赌的荣光和疯狂,也让子孙后代站在了主人的席位上,不用戴着奇形怪状的高帽子,在明村泥泞的田埂上跪得满膝盖和一头一脸的黄泥。打锡鬼的父母亲除了经受了旧时代里的饥寒交迫、白眼嘲弄和几声叹息外,还没来得及砸吧回味当上新时代主人的滋味,便在一九五二年的那场绵绵春雨中登上了望乡台,这一年,打锡鬼正好十五岁。

西边的太阳落山了,东方的星星便会洒落光辉,照耀明村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泥巴路,还有卢镇大小不一、凹凸不平的石板街。打锡鬼师傅家的店铺走上了集体合作的康庄大道,师傅兼义父的榆木脑袋上被敲打出了几个鼓包,每逢农历一、四、七便在在卢镇石板街上展示一回。打锡鬼虽然站在高台上,也举起双手跟着大喊大叫,但他心里也很难受,他毕竟还惦念着师傅的好,没有师傅的照拂,说不定他早就跟着父母一起登上了望乡台。在人世间的高台上,打锡鬼是孤儿,是被卢镇杂货铺老板盘剥欺压的对象,是旧时代的可怜虫,无依无靠,还得没日没夜做牛做马。站在高台上,打锡鬼手脚无措,一脸茫然,脸上时常流下的泪水,引得台上台下一阵阵的慷慨激愤,叫声、骂声、哭声不断。其实,只有打锡鬼自己心里清楚,脸上不争气的泪水,压根就不是对自己孤儿身份的悲苦,更不是对师傅兼义父的控诉,相反,那是看到师傅在台下和街上颤巍巍身子时,他挥之不去的内心赎罪。不过,这样的话,这样的感受是万万不能透露哪怕一丝一毫的,他的身份就是受尽欺压凌辱的孤儿,终于可以在卢镇的大街小巷里、在明村的沟沟坎坎上昂首挺胸地来来去去了。在夜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更半夜里,打锡鬼会像个幽灵一样,飘出杂货街,飘过卢镇的街角巷尾,飘进卢镇河边的那个窝棚,叫一声师傅,塞几块远近闻名的卢镇硬饼,还有卢镇人最爱吃的碗子糕、炸油条。

打锡鬼出身可靠,手艺精湛,被安排在了卢镇小手工业厂,虽换了店铺,改了名称,干的活却还是原来那些。活儿虽多且累,但打锡鬼有了新的身份,还彻底脱离了明村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成为了卢镇街上的主人,吃上了按月领取斤两的商品粮,这身份和地位,在那个尘封已久的年代里,这是普通大众几乎仰望的存在。卢镇的热血和喧哗也没折腾多久,加上卢师傅本就为人低调,一向与人为善,风头一过,难捱的日子也就点到为止。卢师傅的手艺在卢镇独一无二,其实卢镇那些喊叫喧嚣着的,不管少了谁,卢镇依旧滴溜溜转个不停,而少了卢师傅,卢镇很多地方就转不起来了,如这集体手工业厂。风波一过,卢师傅也就顺理成章进了卢镇办的集体小手工业厂,当年的徒弟成了技术员,师傅反而成了徒弟手下的一名小伙计。不过,工作程序和技术水平的颠倒,没有谁觉得有什么尴尬和不对,遵照时代的逻辑,大家都这样认定、都这样表演,不超越,不出格,卢镇的人和明村的人都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的行动都为生存而交换。当然,卢镇和明村的人也没有忘记另一种传承了千百万年的人类共同情感,那就是感恩和善良。出了小工厂的大门,师傅还是师傅,徒弟依旧是徒弟,打锡鬼照旧低着头跟在师傅后面,请教、闲聊,有一搭没一搭的,甚至吃饭、住宿也同在一个屋檐下。卢镇东南边最偏远街角,卢村祠堂旁有间破旧青砖房,传承了几百上千年,见惯了过往烟云风雨,对卢镇河里扑腾起的这点小浪花自然是不屑一顾。工厂里的工友,左邻右舍的熟人,对这一切也是见怪不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有时代的风吹草动,他们自然没有兴趣去搅合谁欺压谁盘剥谁的是是非非。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打锡鬼也像卢镇河水蜿蜒向前的步调那样,穿沟壑,随大流。一九六五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一立冬,明村的田野上便结满了冰霜。不过,二十八岁的打锡鬼却全身热气上涌,脸上溢满了欢笑。在卢师傅和我奶奶的全力拉扯下,明村的荷姑嫁进了卢镇那间破旧的青砖瓦房,成了我的舅奶奶。卢师傅的两个女儿早已出嫁,大女儿是我的奶奶,嫁进了无数沟沟坎坎的明村,二女儿也从卢镇住石板街的小姐嫁进了卢镇北边的大山深处。卢师傅的大儿子因在卢镇难于就业谋生,许多年前就搬到了离卢镇上百里的林场,在那深山老林里巡山、伐木,独自一人守着漫山遍野的花开叶落。奶奶说,大舅爷爷直至终老,也没有踏出深山一步,一堆小小的坟茔,在星光之下成为了山林的一部分。卢师傅的二儿子从小体弱多病,还患上了小儿麻痹症,没人搀扶,就只能自己双手扶着墙壁,花大半天时间才能磨蹭到门口张望来来往往的行人。

自古贫居闹市无人问,却是富在深山有远亲。繁华热闹的卢镇,天天人来人往不断,几乎没有人走进过这间破旧的青砖房,但有一个人除外。住在隔壁的打锡鬼,早就凿通了两家的隔墙,安装了一扇门,就是在风吹草动最猛烈的日子,哪怕刚才还在高台上大喊大叫,下了高台之后,打锡鬼也没有将那扇门封上。面对气势汹汹的人群,打锡鬼底气十足,就是要留一扇门,我要时刻看着他们有什么鬼心思、歪门道,会不会搞破坏,还是反攻倒算。没想到,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光里,这样的话语十分的有用。来的那伙人不但不再恶脸相向,反而大加赞赏,任由打锡鬼自作主张。

上班,下班,跟着卢师傅在工厂里敲敲打打,在破旧青砖房里做家务,照看小孩,与师傅一起泡茶闲聊,偶尔还去卢镇河里捞几条鱼改善一下伙食。更多的时候,两人蹲在卢镇河边,卷一把土烟丝,盯着卢镇河水一波一浪的缓慢向前,大半天也可以不吭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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