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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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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三十四章)

明青萝

车子在过太河渡口时下起了大雨,滔滔奔流的大江之上上那时还没有桥,只有排队等候渡轮来把我们连人带车一起载到对岸。于是,在长途的跋涉中,我又巧遇上了汹涌的江水,还有天空飘洒着的大雨。五爷爷挺立潮头,任由风雨击打在他苍老却坚韧的脸颊上,脸上的刀疤终于不再流血。据说,他脸上的刀疤是受伤两次留下的印记。毫无疑问,第一次是在抵御凶残日寇的战场上,在生死搏杀间留下的光荣徽章。万朵美丽的水花在江面上盛开,那飘零的苦楚和昙花一现的伤感,竟神奇般地渗透进了我幼嫩的心灵。听秋风而悲鸣,见落叶而伤怀,撑一把雨伞,在深秋的萧瑟中徘徊,这些生命里的伤感,是否就是从那渡轮在太河渡口上千万朵盛开的水花之间漂浮时开始的?到达太龙镇已是黄昏,在镇篮球场上,一场篮球赛已近尾声。五爷爷显然是个篮球热爱者,像个看见糖果挪不动步子的孩童一样伫立在篮球场边缘,双眼闪着亮光,在篮球场上来回穿梭,时不时地大喊几声好好好,或者双脚猛跺地面大骂不已,恨不得自己跳到场上去冲杀一番。不过,已经这个年纪的五爷爷,显然不是当年冲动的武夫和战场上厮杀的战士了。

当然,这一次他终于不再害怕,一个新的黎明虽然脚步蹒跚,毕竟还是向着这片土地上无数受苦受难几十年的人们坚定不移地走来了。太阳下山了,操场上的比赛全部结束,五爷爷才兴冲冲地往镇医院赶去。在镇医院门口,我面对了人生中第一次的生死交替:僵硬的身躯,苍白的面孔,不再张开的双唇,隐藏起来的柔和的眼神,躺在那辆拖拉机旁冰凉的土地上,正是老人们常常跟我说起的灵魂消失了后的模样。死者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他自己开车压死了自己。他开着拖拉机,在下坡的拐弯处,打开车门向路旁熟人递送一个包裹,身子向外探出,仓促间重心不稳,便从驾驶室摔了出去,被碾压在了自己驾驶的拖拉机车轮底下。周围的人无限感伤哀叹,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是个好人啊,怎么竟会是这样?一个司机竟然会自己开车压死自己,真是命中注定啊。在以后我目注的许多生死轮回交替中,这句话反复在我耳边响过,我很多时候甚至都以为,人来这人世间一遭,莫非单单就是为了这样一句伤楚的叹息?在他们的叹息中,我看见的是人们悲戚的眼神,特别是那个跪在地上放声痛哭的女孩子,一身白衣,哀楚的眼中尽是泪水,还有无边的痛苦和面对灾祸的凄然无助。是老头的女儿,人们低声地叹息着。五爷爷沉重的叹息了一阵,目光中透着哀戚,拉着我快步离开了那里。在死人堆里挣扎出来的五爷爷自然是无所畏惧,甚至也没有多少在意,他早已在生死瞬间的战场中参透了生死真谛。其实,我也差不多,我一点也不害怕。也许,生与死离得并不太遥远,就像睡着了不再清醒过来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人们眼中溢满的不是安详与希望,而是泪水,是哀痛,还有绝望。

在镇里住了半个多月,五爷爷每天都带我到医院去看望四爷爷,还用有些严厉的目光驱赶我去自来水龙头下洗冷水澡。这里虽然是深山小镇,却由经营了数十年的大矿山,生活条件出奇的好。深山小镇的自来水很是冰凉,小小年纪的我很是有些裹足不前。但五爷爷不管这些,满眼的不屑和轻蔑,不就是冷水澡嘛,他已经洗了一辈子,无论春夏秋冬,有什么了不起。在五爷爷的眼里,他希望我也是一个敢于面对挑战的男子汉。我在五爷爷的训练下,我逐渐变得成熟和勇敢起来,洗衣做饭也能独自搞定。周围的人都不停地夸我,五爷爷对这些夸奖却是不屑一顾,私下里,我也听见他跟四爷爷之间的感叹,说老懂思想与行动都成熟得太早,恐怕不是吉祥的预兆。直到一事无成的不惑之年,我才知晓这预兆的深意:人越长越聪明是常理和本份,而越大越愚蠢就绝对是一种不幸和哀痛。我当时不知晓的是,目不识丁的五爷爷竟然早就用雪亮的眼光看清了这一切。

半个月后,五爷爷买了好大一包食物,拦下一辆进山的拖拉机。驾驶室坐不下,我们只有站在车厢里。山路崎岖而又陡峭,紧紧地抓住车厢外沿,车厢还是不时地磕碰在我的鼻子上。周先生说,他鼻子太矮是因为夜路走多了,时常碰壁的缘故。我的鼻子太矮,则毫无疑问是在那深山密林的崎岖陡峭山路上坐了很多次拖拉机车厢的缘故。那时,我的身高决定了鼻子的位置,正好是车厢的边沿,一次又一次地磕碰,自然就变矮了。不过,我兴奋的是那里的大山,那里的树木,一望无际,高到看不见天,深到找不到底,到处是绿色,有飞溅的山泉水,还有百鸟的歌唱。只有沿路堆放着的木头,才让人想到,这不是世外的桃源,有人类的刀斧在这里出没。当时的我自然没有如此深切的体会,只觉得让一棵棵大树躺在路边上是那样的孤独无助,在冷风寒雨中,大多数木材都已毁坏。而在我老家,为了买几根木头做房子,父母亲种草席草、种韭菜卖已经耗尽了大半生的精力。如能从这里扛几根木头回家,我也就用不着在煤油灯下帮着撕草席草、拣烂菜叶子了。五爷爷对这一切显然是司空见惯,他的身子依旧是坚毅挺拔,像道旁一棵棵静默的白杨树,年年岁岁脱了一层又一层皮,依旧倔强地在这天地间无声静默。

时间如流水,在那半年多时间里,所见所闻不过是高山流水,白的云,绿的树,捉小溪里的鱼,掏树上的鸟窝,骑着一辆三个轮子的小自行车在山路上疯狂而过。再就是一个人躲在鲜花绿叶丛中看蜻蜓来了,蝴蝶飞了,呆呆地出神,默默地傻想,仿佛自己就是一只飞翔的蜻蜓,一只美丽的蝴蝶,在倾听大自然的窃窃私语。留在记忆深处的,是隔壁小女孩那满是水泡的手,不知如今是否恢复了女性的光泽、柔润与美丽?隔壁那家人十分贫穷,全靠父母亲打柴草为生,上有瘫痪在床的老人,下有一堆小孩,好不容易才生了个儿子,宝贝得不得了。那个有着大眼睛,经常扑闪着长长睫毛听五爷爷讲精灵鬼怪故事的小女孩,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是家里干活的一把好帮手,割猪草,带小妹妹、小弟弟,哪一样都让人放心。一次倒开水给妹妹喝,人够不着,只好站在凳子上去提开水瓶,没想到开水瓶磕在了凳子上,滚烫的开水从炸裂的瓶中汹涌而出,为了不烫伤妹妹,她没有撒手,乘势甩向了另一边。幼嫩的小手,皮肤翻卷着,大块大块的水泡,十分可怕。五爷爷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还有他手上抓着的草药,我无法想像的是,她竟然一声也没有哭,在五爷爷给她敷好草药后,还缠着五爷爷给她讲故事。如此柔弱的一个小女孩,却有着如此倔强的力量,在五爷爷含笑的目光和那些精灵鬼怪的故事中,一丝一毫也看不到她的悲痛和沮丧。

可惜,半年多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五爷爷已经把一切东西都收拾好了,他就要永远离开这个独守了一生的深山窝了。已垂垂老矣的他,走出之后就再也不会也不可能返回了。

临走之前,五爷爷在街上转了大半天,挑了一担东西回来,鸡鸭鱼酒俱全,让我惊讶地是,五爷爷竟然弄了一整个猪的脑袋回来,还有一大包纸钱、蜡烛、线香。看到我吃惊的样子,五爷爷一脸严肃,挑着担子,拉着我往屋后的深山走去。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跋涉,五爷爷把我带到了大山深处的一个洼地里,周围树木参天,溪水潺潺,还有不知名的小花正开得热烈芬芳,两座小小的坟堆静卧着,耳边只有水声、风声,我们的脚步声,还有五爷爷的叹气声在轻轻回响。坟堆上没有墓碑,没有燃烧干净的蜡烛、线香杆子像是列阵的士兵,整齐肃穆地伫立着,像是在聆听指挥官的训话,像是远征之前的诀别。毫无疑问,这是五爷爷来的最多的地方,每一次祭拜,都恰似一次义无反顾地征战。这是黄大牙和高师傅的坟墓,是五爷爷战友、兄弟、师傅的安息之地。毫无疑问,这是五爷爷此生最隆重的一次祭拜,也是他最后一次向他的战友、兄弟、师傅当面致敬。从此之后,五爷爷有幸得返故乡颐养天年,用最后的时光来回味咀嚼他陌生了一辈子并不怎么熟稔的故土。

祭拜完五爷爷的战友,第二天,五爷爷采了最后一次草药,在他寄寓了大半辈子的土房子里点上一对蜡烛还有三支香,拉着我在神案前跪下,还有那个邻家小女孩也怯生生地扯着我的衣角一起跪了下来。五爷爷在神案前跪了很久,用颤抖的手摸着那小女孩的头,说,爷爷要走了,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要小心你的手,把这些草药给你爸爸,用完之后就会好的。五爷爷的脸上满是关切和慈爱,但眼中却有浑浊的泪水在不住地往下掉。这是我亲眼看见五爷爷哭泣的唯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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