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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修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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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嘟”了整整10声,才被接通。

“喂,富哥?”陈相急切地开口。他打给了任天富,台里大气探测中心负责探测仪器的。今天本该他值班,但他请了假,工作全部托付给高梵,可高梵只会放气球。

“怎么了老弟?”电话那头,任天富语气疲惫,背景音十分嘈杂。

“咱们卫星数据突然收不到了,都延迟15分钟了,怎么回事啊?”

“刮风刮的吧。那个管接收的锅子刚好要检修,我今天刚检查一半,还没来得及把防尘罩盖回去,别是给刮坏了。”任天富边说边不由自主地偏头看向昏暗楼梯间内的窗子,棕榈树蒲扇般的枝叶,正疯狂拍打着玻璃。路灯昏黄的灯光透过叶齿的间隙,投射在地面上,留下一片扭曲的阴影。

“富哥你怎么能这么办事呢?你平常最小心谨慎了,连放个气球都要默背10遍口诀,怎么偏偏这时候犯这种粗心大意的错误?”陈相焦躁不安,言语里带有些许责怪之意。

任天富沉默了。陈相说得没错,自己是世界上最小心谨慎的人。他放气球20年了,可每次都像第一次那样紧张。他就是这样的人,心理素质不好,整天都过得战战兢兢,生怕出什么岔子。每次检修仪器,他都会把板砖一样厚的工作指南彻头彻尾地践行到底,别人都说他有强迫症。

千虑成之不足,一失坏之有余。这话在他身上应验了。

他心有愧疚,却还是本能地为自己开脱,“我也没想到呀老弟,我今天走得急,我女儿高烧41度,你嫂子玩命催我。我看今天天气不错,没想那么多,这风刮得实在太怪了。”

陈相听后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哥你快回来吧,查帕卡可能在咱们这里登陆,我需要连续卫星数据驱动模式给出精确登陆位置。”

“好,我现在在人民医院,大概……”任天富答应得干脆利落,可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便被妻子郝娜打断。

郝娜正把他们唯一的女儿丫丫抱在怀中,听到任天富说“好”的瞬间,立刻腾出一只手夺过电话。

“你不能去!”郝娜冲任天富瞪眼。

“别闹了老婆,我得回去,咱们这儿要刮台风,台里需要我。”任天富无耐道。

“哦,这个时候台里想起来你了?评职称的时候怎么没想起你?你都多大了?40好几了。论资历资历高,论工作工作勤恳,论技术一个破锅就只有你会修。平日里有好事想不起来你,一需要你就猛劲使唤,凭什么?”郝娜语气激烈,但手上的动作依旧温柔。丫丫在她怀里熟睡,她一直轻拍丫丫的背。

“哎呦我工作上的事你就别瞎掺和了,评职称要论文的,我不会写。”任天富嘴上埋怨着郝娜,可心里却十分委屈。郝娜戳到了他的痛处,整个气象台里找不到第二个比他工作认真还任劳任怨的人了,可只有他评不上。

大探中心不比预报中心,可以靠汛期加班和预报竞赛拿绩效,他的工资完全是死工资,与职称紧密挂钩。每评上一级,工资就会上涨30%。他的生活究竟是凋敝还是滋润,完全取决于职称。

“我不管你工作,但你今天不能去。那破锅坏了的事你不能承认,你就说你不知道。这个时候往前冲,除了担责吃处分没别的好下场。还有不是要刮台风了吗?给你刮在路上了怎么办?”

郝娜此时十分气愤。一直以来,她都对任天富的单位颇有微词。他丈夫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却总得不到任何好处。大风天里还要人冒着危险赶过去,简直就是不把人当人看。

“哎呀不会的老婆,我打车过去,也就半个小时,能报销的。你把手机还我,听话。”任天富连忙哄。

“不能去!你女儿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想着往外跑,你女儿重要还是工作重要?我们娘俩在你心里是不是根本没份量?”郝娜冲任天富吼,丫丫被吵醒,把头埋进郝娜的臂窝里。她的脸蛋红扑扑的,表情十分痛苦。

这番景象让任天富十分心疼,他终于妥协,“好我不去了,我跟他说一声。”

任天富拿回手机,语气愧疚,“老弟,对不住你,我过不去。我女儿还烧着,医生怀疑是脑膜炎,很危险。你要的数据山底下的预警中心肯定也有,你找他们借一下吧。”

陈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开玩笑呢吧富哥?他们的存档数据是中央台下发的,延迟45分钟,等管他们要到,黄花菜都凉了!”

“我真过不去老弟!”任天富话间带了哭腔,“我跟你嫂子快四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嫂子就活不了了,你嫂子活不了我也就活不了了。”

陈相一听这话顿时心软了,“行行行,这样,你人不用过来,你告诉怎么修,行吗?”

“好。你给那锅照一张照片,发给我,然后我告诉你。”

陈相挂断电话,立刻出发了。

任天富口中的锅子是一个机械定位的静态抛物线天线,和曾经风靡一时的卫星电视锅长相一样,只不过大了许多,直径和成年人的臂展一般长。这个大锅被安装在主楼隔壁的仓库顶上,既能保证不被花草树木遮挡,又能防止闲杂人等乱摸乱碰。

陈相一路小跑冲到仓库,噔噔噔踏上楼梯。这是一架铁质的室外楼梯,蜿蜒而上连接着二楼的窗口,扶手处的白色油漆面像鳞片一样剥落,露出被风雨锈蚀的铁皮。楼梯踏面被人踩在脚下时不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像是在疯狂呻吟自己的沧桑。

他一口气跑到二楼,把提在手中的工具箱斜挎在身上,脚踩窗台,双手紧握窗口旁的扶手,钻进垂直爬梯的保护笼里。这是通往房顶的最后一段路,全长2.3米。

过于充沛的水汽在钢制爬梯上凝成水珠,让他脚下不断打滑,狂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手脚并用艰难爬上房顶后,他转身望着隐没在黑夜里的来路,气喘吁吁地感慨道:

“富哥这活儿可真不是人能干的,这么多年都没评上个劳模还真是委屈他了。”

陈相对着抛物面中心的小圆盒咔嚓照了几张相,发给任天富后,立刻收到了回复。天线的问题一点也不复杂,高频头的供电电缆松了。沉甸甸背了一路的工具箱没有用上,他把电缆头往盒子里推了推,天线立刻恢复正常。

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但也没有彻底松懈。他马不停蹄地反身钻进保护笼里,两步并作一步地往下爬,丝毫不顾脚下是否踩实。离开保护笼时,承受全身重量的手掌在钢制扶手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单脚踩回窗台后,他急不可耐地跳到楼梯踏面上。

“咣——”

“哗——”

在他站稳的那一刻,炸耳的雨声瞬间将他包裹。风和雨搅在一起,像一堵墙一样撞在身上,撞得他生疼。他本能地抓紧楼梯栏杆,抬头望了一眼天。

顺风浇下来的雨水忽大忽小,方向也不断变换。暗红色的云很低,走得特别快,好像跑马一样。这是典型的台风外围云系。

查帕卡真的来了。

收回目光的过程中,他在雨小的间隙瞥到了遥远海岸线上的灯光。那些冷白色的锚泊灯被雨线晕开,看不清轮廓。它们此时十分活泼,一大团、一大团的亮白色不断跳动摇曳,看得他眼晕。

这就是天文大潮的威力吗?台风只是将将靠近,浪就大到让那些已经下了锚的大渔船晃成这样?

他心头一紧,加快脚步下楼。一手扶扶梯,一手从裤兜里掏出已被浇湿的手机,给张瑾玥拨出一个电话。

张瑾玥独自回老房子了,那座房龄40年的三层小楼坐落在距离湛江水道不足10公里的地方,地势很低。他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每到下雨,穿过回家的小巷时都要高高挽起裤腿,小心翼翼淌水而过。

他家住在一楼,有时候,积水还会漫过门槛,进到屋子里。那时候,他会和张瑾玥一起用脸盆把水舀出去。张瑾玥会边夸他能干,边为他擦干脸上的汗,然后为他冲一杯香喷喷的麦乳精。

“嘟,嘟……”

电话响过两声,没有被接听。张瑾玥这次回去,是为了看望他们的老邻居的于婶婶。于婶在巷子里开了一家小卖部,周围邻居都去她家买东西,也爱在她家买东西。于婶爱聊天,只要结账时跟她说上几句闲话,她就会给人抹掉零头。

夏日里燥热的傍晚,陈相和伙伴一起疯跑回家,有时会看到张瑾玥和于婶坐在小卖部门口,摇着扇子说笑。这时,于婶总会招呼他们过去,给每个人都倒一杯放凉的菊花茶,满眼笑意地望着满头大汗的孩子们咕咚咕咚大口喝下。今年初夏,于婶病了,是喉癌。

“嘟,嘟……”

电话仍旧没有被接听,是已经睡熟了吗?张瑾玥失眠,往日里,陈相希望她能够睡得这样安稳,连电话都听不到。可今天不行,查帕卡在湛江沿岸登陆的可能性很大,一旦登陆,登陆点几十公里范围内,必有严重的潮灾。接近10米的巨浪会漫过海堤、吞噬城镇,见缝插针地灌入每一个角落,把她闷在水里。她必须要尽快转移到地势高的地方去。

“嘟,嘟……”

雨越大越大,豆大的雨点敲在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让他几近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他已经下楼到只剩半层了,一旦回到台里,便会被忙碌的工作吞没。张瑾玥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可遇到紧急灾害时,脑子里的弦便会绷紧,心无旁骛是一种本能,如果一会儿把她给忙忘了该怎么办?

“嘟……仔,这么晚打给我,你没出什么事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亲切与温婉,陈相激动地把手机底部的麦克风贴近嘴边,以防自己的声音被狂暴的风雨淹没。又一阵雨墙向他砸来,他不由自主地侧了下身。过于激烈的动作让他失去重心,惯性迫使手机从手中滑脱。

他眼疾手快地探身去接,脚下一滑,径直从楼梯上滚落下去。头部,背部,四肢不断撞击台阶,发出沉闷的声响,后脑触地后,身体又借着惯性滚动半圈,最终侧身停在一个无灯的角落,手机滚落在他面前。

黑暗里,手机嗡嗡地震动着,碎裂的屏幕像火一般明亮,其上显示的时间被雨滴扭曲。

02:01,这是他视野里的最后一幅画面,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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