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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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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席结束后,詹英韶想着自己在褚寿那儿吃过的苦头,特意多留了一会儿,要好好嘱托魏清玄一番。

“魏老弟,你不常在京都,不甚熟稔,这流川郡主是出了名的嘴巴刁钻,乖张顽劣,如今这样子也还是收敛许多……不过你大可放心郡主行事无常却有度,一般大概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说着,他又嗔怪道:

“你也是,我知你为人清廉正直,可你将那铜矿案都查清楚了,让都察院的查什么?且不说他们是陛下特派下来的,你你你还把人家御史给关了,也不怪他们会刁难你一些,明天呢,你便陪着他们好好走一遍,切忌贪功冒进,与都察院拼功可向来讨不着好!”

“你且记住我的话,定然没什么大问题。”

魏清玄扯着嘴角笑了笑,轻轻点点头,拱手作拜,却不甚在意的回道:“多谢詹大人指点。”

褚寿似乎喝多了酒,在三千的搀扶之下走的摇摇晃晃,身后跟着宋延倾,负手由着她的脚步走着。

阿水从后面一路小跑过来,微微朝宋延倾行了一礼,紧接着便连忙上前为褚寿披上厚厚的披风大氅,同三千搀了褚寿,继续走着。

出了门右拐再右拐,夜色渐渐隐没了几人身影,竹影绰约,前面引路的小厮见路黑,便点起了巡夜灯,三千接过灯来,吩咐道:“好了,你走吧。”

那小厮递过灯去,躬身作礼,转身朝后走了。

褚寿撤下紧紧抓着阿水胳膊的手,裹紧了披风,渐渐挺直了腰板。

阿水走着走着忍不住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姐演技真是传神,越发的炉火纯青了。”

褚寿无言,朝她眨眨眼,只轻笑一声,灯影月色交汇,洒在眉眼间显得格外温柔。

三千在背后捅了捅阿水,给她使眼色,阿水立刻心领神会,拉着三千走到宋延倾面前。

三千把夜灯迅速塞进了跟在后面的宋延倾手里,“小宋大人!我二人突然想起来,小姐的……帕子,对,帕子落在了席面上,得去拿!”

二人话音未落便与宋延倾擦身而过,跑走了。

他愣怔一下,握紧提着灯笼的手柄,嘴角微微勾起,抬眸看向回廊尽头那人,不由得扬唇一笑。

褚寿早已回头转身,只乖乖站在那里,朝着这边眼睛弯弯笑成了月牙,嘴角圆圆,眉眼如画。

宋延倾提着莹莹微光的灯笼,迈步走向褚寿,二人并肩徐徐而行。

黑纱青纱随着二人的步伐互相亲昵的摩挲着,像被月光拉扯,似有若无的触碰,光色同影氤氲着淡淡的情愫,浮动在二人之中。

长久的沉默之后,宋延倾率先开口,嗓音清冷,淡淡开口道:“之前在佛渡寺,我磕了三个头,竖了三炷香,向佛祖请了三个愿。”

褚寿听罢转眸看他,左手抓了他的袖袍,紧着眨眼问道:“你要同我说吗?说了可就不灵了。”

宋延倾垂眸低笑一声,不自觉的紧了紧手下,“佛从不佑我……与你说了也无妨。”

褚寿顺着袖袍耷拉下手来,面色有些歉疚,眸光暗淡几分。

宋延倾微微仰头,穿过竹林的风抚过他的脸颊,吹散了一点酒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沉吟道:“第一个是愿望是希望能苦尽甘来,自小…家中父母兄长便因着我受尽磋磨,非得善终,那时我总盼着巫族使者能亲自来找我的那一日,我死了,歹人才不会再动杀心,家中方能安宁。”

“可惜,父母兄长皆为护我而死,没得等到我先赴死那天,而我,一生注定要累及他人,四十八楼沐伯父接过我父母的重担,在得知他与巫族有些交情之后,我便请求他把我送到那里……”

“卿卿,我与你说了谎,第一晚你问我,为什么要来寒园?我说是因为四十八楼垂危,不想与沐伯父添麻烦,实则是……父母兄长离我而去,我那时万念俱灰,一心只想求死。”

“可我的命,是他们换来的,早就由不得我了,所以我常问你,巫族使者究竟何时出世才能完成迎送天官的祭典?你常说你不知道……”,说着,他低头浅笑,继而道:“也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有些话,你从不愿同我讲,可你不知道你的眼睛会说话,而我恰好,能听到一些。”

“后来,你我二人逐渐熟稔,我便又开始担忧,怕你真给我喂了见血封喉,不过……好像是你也无妨,所以,关于这件事我也未曾忧虑多久,倒是怕你心中挣扎,还特意假装呕气冷落了你几番。”

“苦尽甘来,我想那年被送去寒园避难遇见你时便已然实现了,世间又有了一个牵挂,活着便有希望了。”

褚寿垂眸,不做声响的咬着唇,她想起初见他时,白白净净却是瘦骨嶙峋,他从沐伯父身后站出来时,只第一眼,她便被他的眼神给吓到了,如死水一般无光,不论她如何逗他,他都毫无波澜。

一起住在寒园的头两天,他一句话都不肯说,后来,她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病人,对着他发誓,一定把他养的白白胖胖,他这才肯浅浅的笑了。

她从一开始便知道他是天官,也知道巫族迎送天官的习俗,不过是将杀生盖上了神谕的幌子,她起初并不在意,直到众人定了巫族使者的名号,并把这“无限荣光”亲自交到她手上时,她才慌了。

阿祖膝下只一女儿,女儿早死,即便褚寿属于外女,却也因着血脉传承,这迎送天官的活儿便落到了她的头上。

当时在回寒园的路上她脑子里便想出了一百种营救天官的办法,还特地去了供奉神女娘娘的地方,虔诚的跪倒在地:

“神女娘娘,您就看在我对您诚心诚意的份上,便将他留在这世上陪着我吧,或者您可怜可怜我,我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姐妹,上面还有两个老头儿等着我养老送终,他颇对我的脾性,世上再难遇见,只要将他留下,我一定给您找最好的金身塑像,香火不绝,长灯不灭……”

褚寿便怀着这样忐忑的心同宋延倾继续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幽北收到了幽南部族的消息,京都她那位贵妃小姑姑身为巫族天女竟与褚寿她亲娘的遭遇相像,在她认知里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巫族天女并非依照神谕所选,而是……查探身上是否带了老祖宗所言“活不过十八”的诅咒,由此,方被称作天女。

天女一般在将及十八时身上会出现大病之症,无药可医,一直会延绵到十八生辰那日,寿终。

幽南的族长老爷爷特来寻阿祖比对,想看贵妃娘娘的症状与褚寿她娘的情况是否吻合,不出所料,的确如此。

也是由此,她才想起来老祖宗在天官传记那一页所写——“以天官心头血作引,方可延续寿命”是何种意味了,所以这病也并非无药可医。

她当时怕的要死,如若他们为了救天女,要把宋延倾生生拉去剖心引血……这可如何是好?

所幸,阿祖未得透露半分,可她也知道了,一直以来追杀宋氏一家的歹人究竟是谁了,便是那位贵妃娘娘,他所有的不幸,皆来自于巫族,而她,作为千千万万个人的一份子,也冷眼旁观了好多年。

有一句她一直想说,压在她的心头便有千斤万斤重,每每宋延倾要与她说些往事时,她总觉得被心口那块巨石压的喘不过气来,她带着这歉疚替巫族悔恨的多年,于是便想要把这世间千般万般好通通拿来给他。

她从来便是一个既得利者,不仅榨干了同为天女,身负诅咒娘亲的最后一丝精血,还逼疯了思念妻子的父亲,面对着与亲人阴阳相隔的受害者谈天说地,她都觉得自己在宋延倾眼里简直不要太虚伪了……

那句话常常萦绕在她心头,她自私的贪恋那一点美好,不愿将最后一块遮羞布扯下,因为似乎只要说出这句话来,就到了该下台谢场的时刻,她不敢说,尤其是对着宋延倾说。

一只修长如竹节骨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将她从游思中拽了出来,她定了定神,僵硬的扯着嘴角,问:“怎么了?”

宋延倾看着她却笑了笑,试探着问道:“我方才与你说的,你听到了吗?”

“我……我刚才在想明天铜矿的事,对,铜矿的事。”褚寿嘴角抽搐几下,皱着眉头无奈,她看着宋延倾冷冷的脸,小心翼翼回道:“你要不……再说一遍?”

宋延倾垂眸,眼中朦胧,倔强的摇摇头,却是笑不出来,眼中带了苦涩,思量一番,未再多言,他侧头看着风吹叶落,才恍惚觉得好像是真的到了秋天,只稍不注意,抬头便是满眼残叶,吹落一地枯黄。

月影稀疏,枝干像弯弯曲曲的黑蛇盘踞四周,悄悄爬到地面,攀爬至房顶,这路并不长,只是二人走的颇慢,恍如真回到了从前,下山回寒园时,他们也是这般并肩走着,有时候说得起兴,一路上都说不完,当然,主要是褚寿输出;有时候一路无言,也并不觉得尴尬局促,反倒是顺着山风,心情格外舒畅。

宋延倾将夜灯递到褚寿面前,二人皆心不在焉,褚寿不敢对上他的眼神,低着头用余光接过夜灯,他未说一句话,就那么转身离开了,那一刹那,褚寿仿佛看到了他离开寒园的那天,背影也还是这般落寞。

她长立在门口,看着宋延倾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夜色之中,便这么痴痴的望着,怎么也看不穿。

“你方才……似乎错过了他与你生死契阔的盟誓……啧啧啧,真是可惜都御史大人一番痴情。”

另一边暗处里缓步走出一人,身长纤瘦,骆歧抱臂环胸,背靠在一旁木柱之上,随意的说着。

褚寿冷冷抬眸,袖中松缓,滑出一支金箭,她迈步靠近骆歧,手肘抵在他的喉头,右手转动金箭,抵在他的胸膛。

骆歧被突如其来的推倒,未站稳脚步,抬眸对上褚寿的视线,她眸光带了寒意,微微蹙着眉头,肘推着他的脖颈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勾唇一笑,说着有些艰难,问道:“郡主……这是何意?”

褚寿眼神转而狠厉起来,全然不似方才温润之态,她对着骆歧冷冷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我希望你能想清楚,若我没记错,各家茶馆说书的还在讲本郡主以前的故事,你若不知道,便抽空去听一听……且看我敢不敢真对你动手。”

金箭锋利的箭头隔着衣衫划过他的胸膛,不疼,却如同毒蛇一般萦绕在那里,酥酥麻麻叫人厌恶烦闷。

褚寿继而说道:

“我念你是尤沿质子,身在别国,诸多无奈,别逼着我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若你胆敢再说着闲言碎语,你长久呆的地方可就不是京都了。”

说罢,握着金箭的手抬起又迅速落下,骆歧被吓得紧闭双眼。

然箭头并未扎紧他的胸膛,被褚寿的手圈着并没伤及到他,不过,恐吓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而后未得他反应过来,褚寿又狠狠向后使了一把力,手指灵活的转动金箭,将它收回到了袖中,转身推开房门,缓步踏了进去。

房门吱呀一声闭合,骆歧手摸着脖子顺着柱子躬身咳嗽几声,生生咳出了眼泪,缓过劲儿之后,他正了正衣袍,从地下拾起方才跌落在地的夜灯,抬手轻轻扫去其上灰尘,眸色晦暗不明。

紧接着他提着朝前走去,转过一个回廊,却被一个身影拦住。

骆歧被吓到,握紧了手柄,朝后轻退了几步,眸中闪过一丝不悦,他左右瞧了瞧,而后吹灭了夜灯,提了提眉梢,问道:“何事?”

“下官想与您请教,明日郡主、都察院要求查探铜矿细节一事该当如何?”

借着月色,魏清玄的脸渐渐显映出来,他拧着眉头,心绪不安,恭敬的站在骆歧面前。

骆歧低眸冷笑一声,沉声道:“那便带他们去那废弃的矿场看一看,进了矿井,我还想要一个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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