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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囚犯
- 一
“开饭了，烟鬼。”厨房里发出大块头母老虎愉悦的叫唤声，同时传出上菜刺耳的锅铲声。
“先吃，女人，还没有整理好账薄呢。”烟鬼深抽了一口烟，高声回应，一副文艺的腔调，语气格外快活。
今天又是一次不错的收入，他正伏在卧室窗口下的桌子上，整理今天的支出与收入。他天生一副阴沉的面皮。从他嘴里喷出来的烟雾，在阴深深地往上升腾。
“完了，孩子，全完了……”大人面容抽搐。母老虎夫妇这两句话多么平平常常啊，却像一把尖刀插在了他们两个人的心脏上，两个人全身心打了个大战栗，两张原本就绷得紧紧的面容越发绷紧起来了，发烫了。
大人名叫古蒙，乐意他人称他为古蒙先生，他五十多岁，显得非常苍老，他一生爱好哲学，眼下也正准备完成一本哲学书籍。小孩名叫金鸡子，八岁。古蒙先生和金鸡子都是母老虎夫妇圈养起来的“驴”，是给他们夫妇拉磨磨豆腐驱使的动物。每天凌晨二点多点，他们夫妇俩就会给他俩灌一碗猪油麻花汤，让他们变成一头驴，拉进磨坊里拉磨，豆腐磨好后，又给他们灌一碗猪油墨汁汤，变回成人重关进这间小屋。但金鸡子这孩子可不想干这事，他还得去寻找他的妈妈，他的妈妈被缩小成一个小人儿，两个中指大，被关在一个盒子里，盒子小棺材模样，那是他刚刚得到妈妈却又被一只硕大的乌鸦给抢夺去了；古蒙先生想把他的哲学作品写完，甘愿在这里憋屈一段时间，不愿离开，但他决定在墙壁上开一个洞让金鸡子逃出去，去寻找他的妈妈，金鸡子太可怜了。
饭菜已经好了，这就是说母老虎很快就会把饭菜送进来了。一旦把饭菜送进来，他们今天所流的汗水就白费了，这孩子还将会受到一顿可怕的毒打。这半年来，小男孩所挨受他们夫妇俩的毒打，恐怕剪下一个人的头发也数不过来，倘若发现了他们的这次行为，这孩子就再也没有机会逃脱这暗无天日的地狱了，将会长年累月受他们夫妇折磨了。至于古蒙先生将要承受的代价——咳，他自打动手后不敢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古蒙先生不再掏空墙壁了，他想现在或许可以勉强拿得下。他紧握着铁钻子直接插入到墙缝中往上撬，他得赶紧拿下。
却发现，钻子短了一小截，钻子根本找不到有力的支点，使不上足够的力气。
“这可怎么办……”他在心里惨叫道，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达到快刀斩乱马的效果。眼下他需要这一效果。他慌乱了。他扔掉钻子，干脆用两只手压在砖块的边沿借自身的重量用尽力气往下压，接着又往上反扳，来来回回。
这几块砖头虽有晃动，但不足够，依是“砖砖相护”，你扶持我，我支撑你，没有大的松动。
他累得满头大汗，后背湿淋淋的，头发冒着热气，两个鼻孔比平常放大了两倍，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自打母老虎夫妇挑着豆腐出门赶集后他就在这面墙壁前蹲了下来，用手里的铁钻子不停地掏出砖与砖之间的沙土，可如今下午一点多钟了，还没有掏出一块砖头。洞口要达到这孩子能钻出去的程度，至少要掏出五块砖头。
其实刚刚是他太心急了，他发现，里面的沙层并没有完全掏空够，要想拿下这几块砖，至少还得掏进两公分深。没办法，他重捡起铁钻子继续努力。
他掏得沙沙作响，白灰起舞。金鸡子一直站在古蒙先生一旁，面色红通，由于紧张、恐惧而默默无语。现在他更紧张了，连呼吸都快断了。他急忙跑到门口，踮起脚尖，睁大瞳孔，悄悄地向一条细小的门缝凑了上去。
视线经过过堂正好窥视到厨房母老虎的侧影，她一边在高兴地唱着歌儿，一边两手解开花色围裙。她自认为自己的歌声超级棒，超好听，其实她那粗大、干巴的嗓门所发出的声音，如同老母猪的屁股在屋角上蹭痒发出的声音一样令人浑身发麻。
“烟鬼，好了没？”母老虎高兴时总喜欢把自己表现得很有女人味，尽量模仿小鸟依人般的女人所发出的那种娇滴滴的味儿，此时此刻她就是如此。至于她的男人是什么感受，只有他的男人知道，别人听着必会呕吐三天三夜。
挂好围裙，她粗鲁地打开墙壁上的碗柜，拿出几个叠在一起的饭碗和一只木勺子，继续哼着她的歌儿向饭锅走去。
小男孩的小心儿咯噔了一下，整个脸火辣辣的。
“先生，她盛饭了！”金鸡子打着颤抖跑回到古蒙先生身边，焦急说道。脑袋瓜里闪过母老虎夫妇曾经对他拳打脚踢的混乱场面。
古蒙先生也不由地咯噔了一下，说：“好吧，就看这一招了。”他再一次扔了钻子，一双沾满泥沙的手快速脱下长袍，平铺在地面上，卷起后背打湿的部分，紧紧地拧成一股螺纹形状，往墙缝里塞、塞、再塞，汗水从衣服里跑了出来，汇聚成了几条微小的水流沿着墙面蛮横地往下流。
他没时间掏了，他必须要找到能够一气呵成的办法。刚刚因为砖块与砖块之间空档太大，铁钻子使不上足够的力气，他希望现在能达到心中想要的效果。衣服把缝隙塞得满满的、紧紧的，他把钻子强插入衣服下面与砖块之间的缝隙中。非常棒，很有力量感，不像之前钻子塞进去后晃晃荡荡的。于是，他开始使劲了。
他尽最大的力量往上撬，又尽最大的力量往下压。几十个来来回回后，效果确实不错，那几块砖头大大地晃动起来，发出明显的松动声音。又几个来回后全松动了，有一块砖掉落了下去，滑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嘭咚的响声。
这块砖的掉落在他们心中犹如整个房屋的倒塌，使古蒙先生不敢再动弹，他屏着呼吸侧耳静听。
这一声惊动了另一间房间伏在桌子上记录账目的烟鬼，但他只是抬起头扭过脑袋定了一会儿后又回到自己的账薄上了。
母老虎没再唱情歌了，改为哼小曲，她什么声音也没有注意到。
古蒙先生赶紧把魂儿调回来。为了防止再次发生可怕的“巨响”，他使用韧劲儿把还卡在墙上的那五块砖头一一抽了出来。
由于一块砖的松动，其它砖块也就不难拿下，很快一个大洞口呈现在他俩的面前，足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钻出去。
二
洞外阳光明媚。一阵久违的清风从刚刚破开的洞口吹过，一部分有意似的挤进了这个黑暗的房间里，给里面的两个人送来一丝难得的，泥土的芳香，沁人心脾。
房间里的两个人谨慎地松了一口气息，相互看了一眼。古蒙先生放下手里的铁钻子站了起来，他头发里的汗水顺着脸庞瀑布一样往下流，他任脸上的汗水自流，原本在离别前他打算向小男孩交待两句话，但他知道已经不是时候了，他一只手对小男孩推着，怜爱地催道：“孩子，那就走吧！快走吧！要照之前我说的路线走呀。穿过那片田野，再翻越那座山，就是另一个国家了，你就安全了。”
“嗯。”小男孩应道。但是……
“走吧。”古蒙先生再一次赶他。
小男孩却还是定住脚步不动，一双眼睛直望着古蒙先生，两只眼睛隐藏着泪水。
“怎么啦？”古蒙先生相当疑惑。原以为这孩子面对这个他期待已久的希望，此时正到来时，会是多么的兴奋、激动和快乐啊，在墙壁上开一个逃生的洞，远远地逃离这个黑暗的地狱，去寻找他的妈妈，那可是他每时每刻在做的梦，他应该立刻钻了出去才是，可是如今洞口就呈现在他眼前，他却不动一丝脚步，令他十分惊讶。
而小男孩接下来的举动就令他一震了。小男孩突然跪在了他的面前。
“啊……孩子，这——”孩子这一突来的反常行为，弄得古蒙先生一个五十岁的人一时不知所措了。
“先生，”小男孩一双眼眶里来了两朵小泪花，还没有哭就抽泣起来，两颗泪花被挤出了眼眶滚落在脸上，他以一种宣誓般的语气说，“先生，谢谢您帮我逃出去。等我……”
难怪这孩子不声不响了那么久才来回应他，原来是要对他表达感谢。可是这也太……
“哎呀呀，你这孩子，”古蒙先生激动了。“你小小年龄心底里还有这么一份思想。你是故事听得太多了吧。一个人怎么能用膝盖跪拜的形式来表达谢意呢。”他两手扶起金鸡子，怪他为了答谢连自己的尊严都不顾。不过他突然受到金鸡子重情的感染，两个眼角也各挤出了一颗泪水。
“先生，”金鸡子站了起来，他早想好了，他认为在他走之前一定要补上这一句——他在心底里暗暗肯定过，只要前面的做到了，后面这件事他一定也能做到的——他说，“等我找到了妈妈，我一定会去您家乡报答您的。”
“好，孩子，好，等你找到妈妈条件允许就过来答谢我。如果要报答，你就报答社会好了。”
“嗯”金鸡子点了个头。
这时厨房里传来了碗筷与木托盘的碰撞声，以及烟鬼与母老虎甜蜜的对话声，想必他们已经把饭菜弄好准备送过来了。古蒙先生焦急催道。“走吧，孩子，快走吧。”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把小男孩往洞口推，“时间紧迫啊，再不走就晚了呀。”
“嗯。”小男孩知道到了必须告别的时候了，他转过身蹲下身子向洞口钻去，却突然又停顿了下来，把泪汪汪的脸扭转过来望着古蒙先生，他还有很多话要说。他望着古蒙先生许久，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最后他深情地叫了一句：“先生……”
“走吧，孩子，快走吧。赶紧走吧。去寻找你的妈妈吧。”他一只手掌挥着。
“嗯。”这孩子再一次点了点头。“那我走了，先生。”
“走吧，走吧，赶紧走吧。”古蒙先生再一次挥手。
小男孩钻出去了，没有再出现了。古蒙先生想蹲下望望孩子的背影，但是他的双脚僵化了似的做不到，他只能听着那逃命的脚步声远去，他两眼的泪水哗啦啦往外涌。他像是在告别自己亲生儿子般，如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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